第201章 魂飛魄散
我素來愛聽故事,周薪說起郭大娘這對母女的事,曲折複雜程度一點都不遜於說書先生。
清容從頭至尾都在騙我,她根本沒有姐妹,她坐牢是因為她把郭大娘的姘.頭的兒子給打殘廢了。
她和郭大娘毫無感情,郭大娘自幼家窮,被賣了當童養媳,是挨打挨罵長大的。那年她生下一個女兒,遭到婆婆和丈夫的嫌棄,她月子裏沒人照顧,月子沒坐完就自己背著孩子去田裏幹活。孩子四個月的時候,她下田時一時大意,孩子掉進水裏淹死了。她因為傷心和害怕,抱著女兒的屍體跑到了外鄉去。半年後回來,懷裏抱了個女娃,模樣跟她女兒還有幾分像,是她偷來的,就是現在的清容。
她跟家人解釋說帶女娃出去是找大夫,雖然孩子掉進水裏時有很多人在場,但是看她可憐,都沒揭穿她。反對她婆婆和丈夫聲稱是自己看錯了,孩子並未當場死掉,但郭大娘因為不告而別和半年不歸仍是挨了頓毒打,之後的生活過得更加不如意,動不動就要被虐打折磨。直到沒多久,她丈夫出了意外死了,她就把清容扔給了婆婆,自己跑去城裏找了份活。她婆婆不願意,又拿棍子打她,被打急了的郭大娘第一次反抗,直接跟她說,偷這個女娃純粹是給他們一個交代,要麽就養,要麽就扔,她不管了。
經此一事,郭大娘膽子越來越大,跟村裏的吳達做姘的事情幾乎所有人都知道,背地裏罵她的不少,她清楚但一點都不理會。名聲越來越差,跟村子裏的人也越走越遠,以至於最後生病死在家中,還要等發臭了才被鄰人知道。
在郭大娘扔下婆婆和清容不管後沒幾年,婆婆也死了,那時清容已經七歲了,去城裏找她收留卻被毒打了一頓趕了回來。清容就一個人跑去外麵學藝了,兩年前回來和郭大娘大吵過一頓,在村頭鬧得很厲害,當時在場的人都聽到他們提到過一件東西,方笑豪說很有可能就是早上郭大娘在陣法裏說過的會跟她一起灰飛煙滅的東西。
終於說完,周薪輕歎:“這女鬼真是可憐又可恨啊。”
胡天明和阿福點頭表示讚同。
我啃著茶糕,一時沒聽到他們再說話,我抬起頭,才發現他們都望著我,我咽下茶糕:“怎麽了?”
方笑豪道:“你怎麽看?”
我皺眉,道:“我記得清容提過附近沒有人橫死,對麽?”
“嗯。”方度點點頭,“我去打聽了,最近這裏沒有人出事,摔死病死的都沒有。但也有可能女鬼殺的是像我們這樣的外來的,因為浩尚水患,這一帶流民太多了。”
“可倘若她真殺過人,她為什麽不對我下手?主動送上門的怎會不要呢。”我若有所思道。
“嗯?”
“也許她確實沒有殺過人,若這樣的話,那肯定是這個東西了。”
蕭睿不解:“陽兒,你在說什麽?”
我又撿了個玉茶糕咬著。
人皆有魂魄,魂為精神遊絲,魄為形體骨肉。
人死後,魂魄分離,骨肉長埋地下,化與塵埃,亡魂踏入陰司,等待輪回。
不願離開的亡魂會漸漸消散,除非重新修出形體,稱之鬼魄。不過不是所有人死了都能變成鬼魄,怨氣再強也得靠天時地利。
而修出形體的方法……
我看向方笑豪:“其實亡魂結出魄體並非都要以人心為引,郭大娘若沒有殺人卻在七天之內就結出這樣一具魄體,唯一可以解釋的原因是因為她手裏有件寶貝。清容處心積慮找她,肯定是因為這件寶貝。”
他困頓:“不以人心?”
周薪眨眼:“那豈不是很稀有的寶貝?”
“交給我就行。”我將寫滿的紙張遞給蕭睿,“按照上麵的準備,越快越好,我先去那布陣,你們準備好了就送來。”
步出客棧,樓外陽光偏斜,蕭睿和方笑豪胡天明跟了出來,我趕不走,隻好同意一起。
路上關於這件寶貝他們做了不少猜測,我心事重重,沒怎麽在聽,聊著聊著,他們便扯到了浩尚的湖光山色和美人去了。
塵間萬物皆有氣韻,人有人氣,妖有妖氣,厲害點的妖魔鬼怪會有戾氣,許多巫器法寶上會附蘊著靈氣和煞氣。
除此之外,天地中還有濁氣,清氣……這些氣韻都來自五蘊六塵,有些是天行道生,江河日月孕育,有些是宿命因緣,繁蕪浮生中得之,有些卻是一念嗔心起,百萬障門開。
靈氣不同煞氣,煞氣生來就自於妖魔,煞氣越重的法寶,越能震懾群魔。而靈氣,它雖能收服妖鬼,卻更易被妖鬼利用,奪去修煉的話,後患無窮。
落日西山,天邊雲彩遍布,我們蹲在路旁,左前方三丈有四座老墳,其中一座是個小孩。
胡天明扯著一根長草,輕歎:“我覺得郭香芹挺可憐的,她要真不答應,我們真要把她魂飛魄散嗎,會不會太殘忍了。”
方笑豪反問:“哪殘忍了,她要去殺無辜百姓的話,那些百姓不可憐?”
“是可憐啊……可是他們還有下輩子啊……”
“就因為弱者還有下輩子,他們被鬼魄挖掉心髒就得受著了?”
“呃……”
方笑豪認真道:“五弟,可憐不是可以用來傷害別人的理由,鬼魄生性凶殘,對於凶殘的人你留置不管,難道不是助紂為虐嗎?況且,她自己執迷不悟,不願往生……”
胡天明可憐兮兮的看向蕭睿,蕭睿忙打斷方笑豪:“行了行了,別講這個了。”氣道,“這周薪,腿短人胖像隻雞,都什麽時候了,還不把東西送來。”
胡天明鬆了口氣,觸及我的目光,無奈的撇了撇嘴角。
他們三人,蕭睿麵貌最出眾,神采飛揚,但性格使然,他的外貌帶有一絲侵略,哪怕他隻是不經意的微揚眉梢,都會讓看他不順眼的人覺得張揚跋扈。方笑豪比較沉穩,眉色極濃,是他們裏麵最穩重理智的人。胡天明比較稚氣,年紀最小,若真的已過去四年,那我如今二十,他比我還要小兩歲。
天光越來越薄,星子疏落布開,周薪送來東西後被蕭睿趕走,我清點了下籃子裏的東西,算是齊全。
洞前闃寂無聲,斑斑樹影落在地上,我隻身走出去,將籃子放在地上,揚聲道:“郭大娘。”
洞裏靜悄悄的,沒有動靜,我道:“你不必出來,我隻說幾句話,說完由你自己決定。”
我確實不希望她出來,並非怕她,而是怕起爭鬥。她是有法寶在身,我如今亦元氣大損,可成形八日的鬼魄著實脆弱,不說巫陣,就是一碗狗血都未必能承受。
說到底,我終究不想看到一個人這麽輕易的被灰飛煙滅。
洞中依舊沒有回音,可我知道她朝洞口走來了,正站在附近。
我徐徐道:“我知道你身上有一件法寶可以讓你不用借助人心修煉,但你畢竟是隻鬼魄,你抵觸血淋淋的人心,你的魄體卻未必受得住誘惑。而你一旦吃下第一口,你就將一發不可收拾,吃得越多,戾氣越重,你終會被吞噬的理智全無。”
風輕輕的吹來,揚起我披散的頭發,神思覺察她身形微動了下,似微微側過身去靠著。
我又道:“許多人怕死,其實怕的是失去這一世的記憶和認知,來世為人,即便魂魄相同,可意識自我卻恍如另外一人。郭大娘,我知道前塵所有彌散成塵,與灰飛煙滅並無不同,可你想過沒,倘若你被戾氣吞噬掉理智,變得窮凶極惡,你照樣不是你自己了。”
我停了下來,靜靜等著,其實還想說很多,說一說齊大娘,說一說燕兒姐,說一說秋草。
可我又知道,現在提她們對郭大娘而言意義不大,登治尊伯對我說過,世上不幸的人很多,有些人喜歡聽比自己更不幸的遭遇來自我寬慰,可真正絕望至深淵的人,他們不會願意去聽其他人多慘。
郭大娘就是這種絕望至深淵的人,其實,我也是。
月色推開烏雲,灑在洞前,淡薄一層,郭大娘終於緩緩走出,發白的瞳仁望著我:“就這些,你說完了?”
“我口才不好。”我看著她,“你願意往生了嗎,隨時可以開始。”
她看向擱在我身前兩丈多遠的竹籃,眉目漸深。
我等著她說話,良久,她搖頭,喃喃道:“不行,要是我一直不碰人心呢?如果我可以做到呢?”
“可是我不會放你走。”我道。
她一頓,怒目望來。
“我師尊說過,遇到鬼魄,一定要親眼看到他消失,要麽消失在往生陣裏,要麽化為煙塵隨風散盡,孰利孰弊一目了然,你不會選麽?”
她今日一天都在洞裏,我不相信她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她仍猶豫著,蕭睿忽的起身,不耐煩的以扇柄指她:“你怎麽就是想不通啊,我分析給你聽吧,你就是覺得沒人對你好嘛,那你幹嘛不自己對自己好?你給來世的自己一個新生,也算是個新希望,有何不可?說不定因為你這輩子太慘,下輩子有個好命了呢?”
郭大娘朝他看去。
蕭睿打開扇子搖著,沒好氣道:“若說你恨一個人,大仇不得報,那你變成這副模樣我尚能理解一二。可你現在恨著整個天下,難不成你要毀掉天下?你且看看你自己,你僅是一個連陽光都曬不得的鬼魄,你隻能被這個天下愚弄,每天過著昏天暗地的日子,這樣的生活有何可貪戀?我要是你,我早跑了。”
蕭睿朝我望來:“陽兒。”
我意會,俯下身去籃子裏拿東西。
往生陣有許多種,最快最簡單的是日升月落。
華光如屏,頃刻散開在兩丈來寬的陣法邊沿,我沿著這道邊沿倒下土油漿,登時陷下一道圓壑。
我再將浸泡過月蘿湘露的長繩編作陳黃舊歲結,起身看向郭大娘,她有所感的回頭望著我,再抬眸望向光屏。
我抬手遞給她。
她緩緩走來,手指剛觸及,一個女音就在此時笑起:“你們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娘,你怎麽知道這就是往生陣,你確定他們不是貪圖你那個寶貝?”
郭大娘一愣,登時縮回了手,朝聲源看去。
清容倚著樹幹抄著手,笑望著我們:“別被他們糊弄,你哪會輕易被什麽戾氣反噬,你就算真的吃了人心也沒什麽大礙,你可是有那個寶貝在手的。”
“你閉嘴!”蕭睿大怒,“給我滾!”
“郭大娘!”我忙道,“你別信她,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抵禦戾氣濁氣和煞氣的反噬,你……”
“嗖”的一聲,清容射來一柄短刀,我叫道:“當心!”
卻晚了一步,短刀刹那穿透她的手腕,帶起一陣青煙,痛得她叫聲刺耳。
我看向清容,怒道:“你……”
“陽兒小心!”胡天明驀然大叫。
頭皮一緊,郭大娘忽的抓住我的頭發往另一邊拖去,蕭睿他們忙奔來,卻被一柄短刀攔住,清容隨即躍來,又有三柄短刀射出。
我吃力的拉開郭大娘的手腕,神思一凝,數塊石頭飛起將那些短刀撞下。
清容抬眸朝我望來,眉眼發狠,不待我再凝神思,腦袋砰的被郭大娘撞上洞壁。
我掙紮著去抓郭大娘,她蒼白臉色微泛起黑紋,凶狠的將我再撞過去,被方笑豪和胡天明衝來攔下。
她踢開方笑豪,手肘將胡天明撞倒,一腳踩上他胸口。
我掙打她,叫道:“放開我,我……”
“砰!”
額上劇痛,又被狠撞了一下。
胡天明使勁掰開她的腳:“陽兒……”
我看向竹籃,劈裏啪啦的子魁石朝我們撞來,郭大娘痛的大叫。
胡天明推開她,翻身爬起,吐出一口鮮血,被方笑豪跑來扶住。
我忙回頭看向清容,神思強拉起丹光嶂,七塊石頭淩空飛起,擋下她的短刀。
方笑豪放下胡天明,疾跑過去和蕭睿一起撲上攔住清容。
郭大娘又要抓我。
我忙抬起手臂,那些子魁石瞬息結陣,環置在她四周。
她怒聲大叫。
我飛快道:“邪為虛,佞為空,魄為土,魂為煙,不若之於大道,當毀於下遜!”
子魁石芒光大散,一瞬朝她擊去,她發出淒厲慘叫,我捂住耳朵後退。
青煙繚繞,仿若綠苔滋長的巨石被一掌擊碎,衝起一陣青霧。
我別開頭,不想看,直到胡天明愣愣道:“沒,沒了……”
“咚”的一聲,一塊玉石掉落。
胡天明爬去撿起,玉色通體赤紅,綴以黃色木滄縛絲,玉體上隱然有難聞的氣味,是鬼魄身上共有的腐氣。
清容甩開蕭睿,麵色大變,又驚又喜:“它沒有一起消失?!”
她衝過來要奪,我眉眼一狠,數十粒石頭擊去,她忙避開,蕭睿和方笑豪一起撲上,終於將她壓住,以繩索捆緊。
胡天明把玉遞給方笑豪,方笑豪端詳了陣,看向清容:“你方才說什麽消失?”
“還給我!這塊玉是我的!”
我走過去:“給我看看。”
玉上圖紋形似流雲,線條柔順唯美,是極妙的微雕,但又不像,因為毫無雕鑿之痕,仿若渾然天成。而背麵,一個同樣精致的雕刻,是“禹”字。
清容叫道:“快還我!”
“還你?”蕭睿挑眉,“讓這麽好的一塊玉陪你爛在大牢裏麽?”
“這玉佩是我的!”
方笑豪冷笑:“寫著你的名字了?”
“快還我!不然你會後悔的!”
蕭睿不屑:“場麵話我聽多了。”
清容氣極,奮力掙紮:“這就是我的!”
“什麽是你的,我隻看到它現在在我們手裏。”
我看向她:“這塊玉你是哪來的?”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快給我!”
胡天明擦掉鮮血,一扯她的衣服,怒道:“陽兒別怕,我會問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