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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一場瘟疫

  日頭高懸,山上水流匯成數渠,往日疏隔的它們,湧至穀底卻奔湧成湯。


  我抱膝坐在河穀磐石上,隱然憶起某種說法,世間萬象,百家糧養百家人,但死去入陰司後,不管天上飛鳥,地上走獸,都如山上溪流匯入江海那般,是與人無異的亡魅。


  不管生前如何瀟灑恣意,來自哪處河道,哪片樹蔭花海,死後都洗盡鉛華,化一縷浮生殤魂,聚成這滔滔水流。


  身前身後事,皆作漁唱三更付笑談。


  坐了小半刻,我撿起一旁洗淨的樹枝,六月豔陽曬得極快,幹後有股淡淡清香。


  我邊啃樹枝,邊繼續趕路,乘著迤邐清風走出綿山叢林,遙遙可見遠處幾許人煙。


  這幾日循著秋草的腳印找了很久,沒能找到她,算算齊大娘應該已經回來了,她一定會很難過,我得回曹府告訴她一聲。


  循著人煙走去,又消磨半日時光,沒見到城闕高樓,卻看到了衝天而下,氣勢雷霆的浩渺江濤。水花飛浪,激起翻騰的江霧,兩岸相隔百丈,青山碧襯,青山之下,斷壁殘垣,伏屍千萬。


  許多士兵在抬屍體,一個臉色黝黑的小夥子經過我身邊時,指指前麵:“往那邊走十裏,有個立義穀,會有人收留你的。”


  我衝他比劃:“有沒有見到這麽一個姑娘,長得清秀,比我矮一些,穿著紫色的……”


  “你要是認屍的話就別想了,都得燒光的,要是找人的話,你還是去前麵吧。不過你小心點,最近瘟疫嚴重,到了那邊領了粥就躲遠點。浩尚就別去了,流民太多,城門設防很嚴,沒帶戶籍資料的一律不給進,鄉下幾個……”


  “陳源!你別借著這功夫偷懶啊!快點!”遠處一人怒喊。


  小夥子不耐煩的皺了皺眉,邊過去邊嘀咕:“說會兒話都不行……”


  巨大腐臭隨著江煙衝來,這應該就是秋草說的臨塵江流了,看地形灘塗,這一望無際的屍體是從上流衝下來的。


  生命如蜉蝣,頃刻湮滅,我抿了抿唇,掩下心底淒惶。


  到立義穀時,日頭還未褪下,背風坡下搭了三千多頂帳篷,沿路無處落腳,躺滿累得發昏的士兵,滿是汗味。


  我躑躅,不知道秋草到底在沒在這,這時有人喊我,我回頭,是齊大娘專門問他買木柴的黃老頭。


  他的柴禾比木炭署要便宜十三文,多出來的錢齊大娘和秋草偷偷的攢下了,向林伯報賬時卻仍是木炭署的價格。


  我跟他隻見過兩麵,稱不上熟絡,他挑著兩筐木柴,興衝衝的跑來:“快,來的真是時候,跟我來。”


  “去哪?”


  “你不是來找齊大娘的?”


  “齊大娘?”我一愣,“齊大娘在這?”


  “你不知道?”他笑道,“沒事沒事,快來,我帶你去。”


  我將信將疑的跟了上去,他將木柴交給一個婦人,領了幾十文,而後提著扁擔領著我朝南走了三裏多路。


  地方愈漸偏僻,出現大片荒置已久的低矮土房,分別被許多尖柵欄包圍著,柵欄之外,士兵森立。


  我們在其中一片矮房大門前停下,黃老頭讓我等著,他去到門前找了一個男人聊了很久,終於招我過去:“陽兒,來!”


  男人個頭不高,體型偏胖,上下打量了我幾眼,極不樂意的給了黃老頭兩錢銀子。


  一個婦人抓住我的胳膊:“走吧。”


  我愣了下,看向黃老頭,他笑著擺手:“去吧去吧,齊大娘就在村子裏!”


  說是村子,大約就四十來戶矮房,村道蕭條荒涼,偶有人影端著湯水路過,皆是無精打采的模樣。


  我四下張望著,跟著婦人在一個矮房前停下,婦人推開木門,濃鬱藥氣摻著尿.騷惡臭撲麵而來。她捂著鼻子指了指:“你要找的人就在這,還有很多活要做,你快點!”


  “幹活?”


  “去吧,見完了沿那條路過來找我,叫我燕兒姐就行,我這人性子急,要罵你了你可得忍著,你快點吧。”說完她便轉身走了。


  土房昏暗潮濕,點著一盞油燈,氣味很難聞,地上鋪著雜草和破被褥,大約躺著九人。齊大娘在最裏麵,脖子腫脹發膿,布滿紅斑,雙眸充血,頭發雜了許多稻草,旁邊都是血痰。


  心下一驚,我忙奔去:“齊大娘!”


  伸手扶她,她燙的可怕,從手背上去,是一圈一圈的皰疹,被她抓的皮肉潰爛。


  她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陽兒……?”


  我難過的快要哭了,雙手微顫,不知落在何處:“齊大娘,你怎麽會變成這樣,出來的時候不是好好的嗎?”


  她迷離的望著我,忽的眉頭一擰,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陽兒,你怎麽也來這兒了!你也染了病?”


  “是黃老頭帶我來的。”


  “黃老頭?”她睜著眼睛訥訥的看著我,忽的猛烈咳嗽,咳出幾口血痰,氣急敗壞的怒罵,“這黃糟鼻子!他哪是帶你來啊,他是把你賣進來了!”


  我慌忙摸出手絹給她擦嘴:“你先別急,我會沒事的,我帶你回浩尚,我們找個好大夫看病!”


  她拉下我的手,淒笑:“說你傻,你還真傻,這地方進來了,你還想出去嗎?”她微撐起身子,“陽兒,這裏的人都快死了,大娘也快了。好大夫,還有什麽好大夫?這可是鼠疫!”


  我一愣:“大娘也會死?”


  她靠在土牆上,微微喘著氣:“每天死那麽多人,大娘這條命早就無關緊要了……”頓了頓,眸光落在我臉上,“秋草呢?”


  “秋草……”


  我咬著唇瓣,半響,輕聲道:“她很好,一直在曹府,我是看街道幹了才出來的,她沒事,你不用擔心。”


  “咳咳咳……沒事就好,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了。”


  “她也放心不下你的……如果被她知道你現在這樣,她……”


  齊大娘一笑,長出了一口氣:“這丫頭牙尖嘴利,脾性潑辣,但心腸還是好的。不過,”她拉起我的手,輕道:“陽兒,不是我你也不會認識黃老頭,更不會被他騙進來,說到底,這條命是大娘虧欠了你。”


  我正色的看著她:“大娘,我這條命是你救的。”


  她看著我,眼中泛出淚光,忽的抽走手輕推了我一把,聲音低沉的徐緩說道:“出去吧,不要在這呆太久,你去找燕兒,問她要些藥草喝著,興許還能留住一命。”


  “大娘……”


  她閉上眼睛,再不理我。


  暮色四合,天野低垂,遙遙可聞臨塵江濁浪滔滔,奔騰咆哮。


  那名叫燕兒的婦人不在,一個老嫗給了我一個竹筐,要我跟另外一個姑娘去收拾一間剛死過人的土屋。


  如齊大娘所說,這裏進了便再出不去,染病死掉的人都被拖到村後土坑裏燒的一幹二淨。


  派給我的任務是每日送三碗稀粥給那些病人,還有端湯上藥,因身體著實無法碰水,打理不了那些濃痰以及清洗他們的汙穢物,其餘人便借故將送粥上藥的任務都給了我。


  齊大娘不知從哪知道的,義憤填膺的指著地上的濃痰:“你不打理,她們就打理了嗎?看你新來的好欺負,這些接近病人的活全要你幹了!都是要死的人,她們以為自己好端端的,曲大仁就能放她們出去了?笑話!不過也罷,這樣的鬼地方,早死了早好,每日拖著都是折磨,氣就氣在有人拿我們試藥,若在重筱那邊,一染病就馬上被殺掉,那樣多痛快!”


  我抿著嘴巴沒有說話,將她身旁的濃痰清理掉,她霍的踢開我端來的熱水盆:“陽兒!大娘不想欠你什麽,你以後不要再來了!聽到沒有!”


  我紅著眼睛看了她一眼,將水盆端起,她忽的伸手扯打我,將我拽過去後猛的推倒在地:“你怎麽這麽老實!誰都可以欺負你的啊,啊?以後不準過來了!”


  我頓了下,爬起來將淩亂發絲別到耳後:“大娘,我帶你出去曬曬太陽吧……”


  她怔在那兒,我不安的望著她,她別過頭去一笑,眼淚嘩嘩掉了下來,她抬手抹掉,這一天都沒再跟我說話。


  接下去的日子仍是每天早起晚睡,忙進忙出,我一有得閑就跑去找齊大娘,陪她說話解悶。她的性情越發暴躁,有時會無緣無故對我發脾氣,與之一起的還有她惡化的病情。


  拖了六七日,她終於撐不下去了,那天陽光清和,我在為其他病患送粥端湯,燕兒姐跑來喊我,等我過去時,齊大娘正好被人從屋子裏抬出來。


  清風徐徐吹來,陽光打在她臉上,往日紅潤健康的膚色此刻蒼白得近乎透明,健壯豐腴的身子枯瘦如槁,眼眸半閉著,嘴角微張。


  我說不出是什麽心緒,呆呆的看著她被人抬走,一個婦人順手撿走她頭上的稻草扔在地上,被風吹來我的腳邊。


  燕兒姐扶著我,大約是以為我會悲痛的站不住腳,我卻比任何時候都立得挺拔,因為身子已經僵硬。


  酸楚終於破開麻木,泛上鼻翼時,村後土坑已燒起了熊熊大火。


  我痛哭出聲,掩著嘴巴任眼淚直下。


  我喝的第一口薑湯,驅散我長久的冰寒,是她親手喂入我口中的。


  我所蓋的厚厚被褥,是她翻箱倒櫃找出來,一針一線縫補好後替我鋪上的。


  我含淚望著燒上天幕的濃煙,遠方雲層迭迭,青山墨色,伴著滄江橫流聲,一番闊狂悠然。


  燕兒姐輕聲道:“陽兒,起來吧,還要繼續做事呢……”


  我抽泣的看著她,認真道:“燕兒姐,我晚上會離開,你要不要一起走?”


  她一愣:“說什麽傻話呢?”


  我來這本就是因為齊大娘,可她已經不在了,我也厭惡和害怕見到每日那麽多人死去。


  我垂下眉,沒有說話。


  燕兒姐卻忽的一笑:“好,我跟你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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