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人亡
夏末初秋多雨,這場雨卻來得特別迅猛,幾道雷電驟然撕開天幕,烏雲都尚未密布,嘩啦啦的大雨便傾盆倒下,天地瞬間被雨霧迷蒙其中。
我抱著幹癟癟的包袱,在通往康城的泥濘小路上跑了許久,終於見到前方一個破落的長生門,迎著狂風烈雨奔去,簷下已躲著幾個同樣避雨的路人。
和他們點頭,禮貌性的稍稍問好,我擠入大殿,找了個角落坐下,瑟瑟發抖的去擰裙擺的雨水。
好在獨孤濤想得周全,給了我兩件以青竹碧羅裁剪的外衫,防水耐火燒,對於出門常忘了帶蓑衣鬥笠的我來說,真是方便多了。
從崇正郡出來是在半個月前了,當時我將自己困在空淩六合陣裏,本是要三日以後才破開的,但我著實高估了空淩六合陣,也太低估了凶孽和白芒的威力,陣法被強勁破開了,不過那時我已昏迷,這些都是事後輕鳶和佘毅告訴我的。
當時險象環生,花戲雪掩護我們先進入崇正郡通往外界的氣棧,裏邊逆風橫流,光怪陸離,我們沒有掉落在益州或秉州,而是落在了郴州豐土城。
佘毅和輕鳶照顧了我九日,據說好幾次我都沒了呼吸,渾身爛的跟泡在水裏的浮屍相差無幾,但總算是撿回了一命。
身體好轉後,我帶著輕鳶去了益州辭城,楊修夷在辭城的府邸換了一批新麵孔,雖還是楊家的人,卻沒一個認識我,對我不理不睬,我反複強調自己真的是望雲山的人,結果被人架著胳膊扔了出來。
無奈之下,決定先去找獨孤濤,我們去了益州都城永嘉。有人專門在門前等我,說獨孤濤這半個月都在滄州春鳴山一帶,他生了大病,數日不好,被接回了盛都。在這之前他特意命他在此等我,並留下都是禦寒衣物的包裹給我,還有楊修夷也被楊家人接走的消息。
連日來雇馬車跑路,加之門衛管家的銀兩打點,我幾乎花光了所有積蓄,而從漢東到盛都路途著實太遠,看出輕鳶不太想去,我和她在永嘉分道。
分開沒多久我撞見了傅紹恩,我一向不問世事,連江湖恩怨都很少打聽,對朝政廟堂上的官職權位我除了知道將軍,刺史,閣老這幾個說書先生常提的以外,幾乎一竅不通。眼下撞見傅紹恩,終於鼓起勇氣問他楊家的事。
他滔滔不絕說了很多,臨走前給了我一個錢袋,大約有十兩銀子,足夠我去盛都了。
一道悶雷乍響,我啃著雪梨抬起頭,雖說雷雨來勢洶洶,去也匆匆,可是山路並不好走,恐怕今夜得在這裏留宿了。
心中五味陳雜,說不出是喜是憂,一方麵好擔心楊修夷,想快點見到他。另一方麵卻越來越不安,尤其是進入崇州後,不知是趕路疲累,還是日有所思,總之一連做了數日千奇百怪的噩夢。
夢到楊修夷爹娘不喜歡我,拿著銀鞭抽我,非要我吃掉兩把菜刀;還夢到他家裏妻妾成群,清嬋湘竹春曼連排站著要我給她們擦鞋捶腿;甚至夢到他和花戲雪在一個飄滿帳幔的依水高閣裏為了一根刷糞桶的短帚打架,然後糞桶潑了勸架的我一身……我想我快要瘋了,成日都在胡思亂想,隻因楊修夷的家世給我的壓力實在太大。
我想過他家會很有錢,父親要麽是個大財主,要麽當了個高官,也有可能是皇親國戚,可是我從來沒想過他的家世會這麽龐大可怕。用傅紹恩的話說,他家隻要願意,一個乞丐也能當上皇帝。
一開始我隻覺得誇張,沒有當真,傅紹恩看我不信,擺出一副憐憫模樣:“你也與那些愚不可及的農婦一樣,竟不知道這門閥氏族的厲害。”
“這天下如今共七大門閥氏族,為楚家,楊家,公孫家,魏家,南宮家,左家和任家,如今朝堂上大多數官職都是這七大氏族的人,上到皇帝內閣,下到邊城治安局,連皇上都得看他們的麵色行事,你說厲害不厲害?”
我不解:“那他們為什麽不自己當皇帝?”
他一笑:“你知道前朝是怎麽亡的麽?就是因為前朝皇帝妄想收歸皇權,動搖了氏族門閥的利益,結果被那些世家門閥給聯手推翻了。推翻之後卻沒人想當皇帝,左右權衡下他們扶了如今皇甫氏登上皇位。知道為什麽嗎?當皇帝固然好,看似權高無上,天下都得對自己跪拜磕頭,可腦袋也是不穩的,曆來沒有長久的政權和皇族,唯有氏族門閥長盛難衰。與其坐上高位被人虎視眈眈,不如躲在簷下品茶賞雨,反正這高位之人也動不了自己。除非其他氏族力量被嚴重削弱,打破均衡,否則這皇位,他們是誰也不願意坐的。那又不是真正的九五之尊,不過傀儡擺設罷了。”
我聽得目瞪口呆,他又道:“數百年來,不管是天下大統還是數國戰亂,這些門閥貴胄都牢牢控製著各項命脈行業,兵器,良田,錢莊,瓷器……累世財富驚人得可怕,他們龐大的家族體係,僅三日的花銷就可夠漢東九州和關東四州的數千萬百姓半月之糧。若遇上大旱天災,百姓們拿起武器也隻對當今皇帝和藩王們喊打喊殺,他們該享受的會繼續享受,甚至看皇帝壓不住了還會反過來開倉放糧,幫著一起打皇帝。那些農民求的不過一口飽飯,且在權謀手腕上壓根不如他們,最後打下來的天下還是落在了他們手中。不過,這些門閥氏族的存在也並非是壞事,他們有著各自的家族利益,說是互相勾結,其實他們也在互相牽製和利用,為了家族權益,他們為百姓謀福祉的事情有時做得比皇帝還多。”
我不由感慨:“那投胎在他們家一定很幸福了。”
“那可未必。”傅紹恩搖頭,“門閥氏族也有消亡的時候,當今的七大世家中,最為可怕的是楚家和楊家,他們在九百年前便是赫赫有名的望門大族。南宮家的興起是因家族不斷有人入朝出仕,占據朝堂一席,最顯赫一時的是四百年前南宮家的五世三公,至今還是史書上的絕筆。魏家和任家靠的是世代經商,左家則是國難大財,興起至今不足兩百年,與六大世家無法相比,但比起其他普通門閥已綽綽有餘。除此之外,這數百年來,還有其他門閥氏族崛起崢嶸過,譬如仄客江氏,崇州劉氏,柳州歐陽氏,楓柏沈氏……他們都曾躋身大門閥之一,現在卻連後人在哪都尋不到,甚至嶺南薛氏一族在三百年前盡數被斬,九族全滅,香火都斷了。笨隻笨在他們太過張揚,若能學學楚家和楊家那般低調和沉默就好了,這也是楚楊兩家的可怕之處啊。”
政治權謀,天下大勢這些我聽不懂,打斷他的口若懸河後,我想得隻是為什麽楊家那麽厲害,為什麽楊修夷出生在這樣的家庭,我幾乎想掉頭逃走,躲得越遠越好。
可是輕鳶說楊修夷被凶孽重傷,這令我一刻都放心不下,心急如焚,巴不得生出雙翅膀即刻飛到他身邊。
將梨核扔掉,又拿出一個啃,這些都是昨天在野外摘的,凍得牙齒咯咯亂響也沒辦法,實在太餓。從傅紹恩那搶來的銀子我舍不得用,精打細算的坐著馬車,到平州後打聽了路線,決定徒步爬山,可以省去一大段七七八八的彎路。畢竟到了盛都,我還有很多地方要花錢。
好在現在是崇州了,隻要過了康城,離他就更近了。
雨越下越大,積水漫過寺院台階,那些躲在簷下的路人紛紛進來。幾個火堆點起,傳來稍許暖意,我靠在結滿蛛網的破舊桌腿上,打算著今後去哪。
這段時間趕路,時不時便給師父寫信,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在沒在山上,若是沒在,等他一回去,看到滿地的流喑紙鶴不知作何想。有時隔上一個時辰我就給他寫一封,有些信裏甚至就寫了一句師父我好想你,我當然也想給楊修夷寫,可壓根不知道他身在何處。
其實這樣也挺好,以後我去報仇,一路打打殺殺,靜下來就給他們寫信,雖然收不到他們的回信,但至少能讓他們安心。
但接下去要去哪呢?
從懷裏摸出木像,神情其實很模糊,沒有宋十八的半點神韻,但總歸是有個人樣。想起她雕刻時的專注眉目,心頭又一陣酸楚。
這段時間也經常夢見她,和我一起欺負人,一起打架,一起胡鬧和說人壞話。有時和她吵起來,我會跑去找楊修夷告狀,還要仗勢欺人。不過後來都是找獨孤濤了,一讓輕鳶去喊獨孤濤,她就跑的比兔子還快。
我很想知道那些人究竟是什麽人,佘毅口中的高人又是誰,能讓那些十巫後人對他言聽計從,還能讓風華老頭為他背棄與我師父的交情,他的威望得有多高?
出陣那日並未見到原清拾和翠娘,直覺是風華老頭支開了他們。這兩夥人互相勾結,卻又有矛盾分歧,我該如何去找他們?而且,我最大最大的不解,他們為什麽要對上古十荒趕盡殺絕,包括我的族人,卻獨獨不殺我,反而將我的生死看得這般緊張。
我望著木像,十八,我該怎麽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