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不說
整個圖紋以四部分組成,皆是我認識的巫圖,比之宋積對於上古之巫外的任何巫術皆不屑與冷視,佘毅這個困於崇正郡的反而熟稔。
圖紋所指是在崇正郡東南,宋十八問我要不要去救,我點頭,佘毅當初將我從蔣才晨手下救出,我若不去,那我置他不顧豈不是忘恩負義。
宋十八出門去叫馬車,我搬了張小竹凳坐在院子裏,有人進來,有人出去,由最初對我的打量慢慢變作視若不見。
宋十八過去好久才駕著一輛馬車回來,氣道:“一聽老子要去城外就跑了一半,剩下的聽到我要去東南偏角,跑的一個不剩。”
我乍舌:“你搶的?”
“給了銀子了,上來吧。”
我扶著她爬上去,她熟練揚鞭抽在馬臀上,越發氣憤:“搶東西還給銀子,老子這土匪當得真是憋屈!”
馬車繞到前巷,一個車夫模樣的人捂著臉衝我們大哭大叫,我歎了聲:“你給了多少?”
她斜了我一眼,淡淡道:“夠他買個車軲轆了。”
“……”
“駕!”她揚了一鞭,道,“我報了你的名字讓他去報官,傳到陳武那兒他會替我們還錢的,而且肯定會賠得更多,順帶讓他給我們當個跑腿的,至少讓楊修夷他們知道我們去了哪。”頓了頓,回頭道,“你明明可以活得牛氣衝天,偏偏不,當初在那山洞裏,任清清那小賤人幾句話就把你唬的一愣一愣的。後來在那洞底你提到那什麽宗門,別說那小賤人,老子都被你嚇了一跳。你說你師門來頭這麽大,你的腰板子怎麽就直不起來?你知道楊家多威風麽?不說你以後要當他們楊家的少夫人,你就是他家出來的一個丫鬟都得被人捧著拍馬屁,可你看看你……”
我忙打斷她:“我說你什麽了沒,你嘀嘀咕咕一大段。”
她哼了聲:“你嘴上是沒說,你心裏肯定在說我怎麽又搶劫了,對不對?”
我在膝蓋上支頤,我滿腦子都在想佘毅,哪有功夫腹誹她。
她兀自道:“說你迂腐不是,說你死板也不是,你就是覺得自己是撿來的,腦子也不好,對吧。那你以後會不會嫁給他?出了陣之後有什麽打算?”
我爬進車廂裏麵,捂住耳朵:“我得睡了,你別煩我。”
聽到馬鞭狠狠響起,夾著她的淡淡嘟囔:“還煩你,以後你想老子煩老子都不在了呢。”
酸楚湧上鼻尖,被我忍了回去,我逼迫自己不準再想,雖然清楚明白這樣與掩耳盜鈴無異,不論想或不想,時間一直在悄無聲息的流去。一個月後總要麵對,那時她怎麽辦,我怎麽辦,我們何去何從。
兩個時辰後,馬車在一條溪邊停下,我就地用石頭在馬車周圍擺了一個天靈困陣,和宋十八沿著小溪而下。
暮色漸濃,我們棄了平坦高闊的田野,撿了條葳蕤山路,幽暗中又行了兩個時辰,倒不是山路有多陡峭,而是常年無人至此,滿是飛禽走獸,不傷人卻也惱人。
山月掛上雲層,我們繞過一個崖壁,山穀豁然開朗,視野盡頭出現一片綿長廢墟,像傾塌的山體,從南至北長達數裏,應該就是紫田村了,沒有我想象中的頹唐,稍微低矮些的山坡上,有幾抹藍光從山石縫隙中隱隱透出,是中天露。
倦鳥疲憊飛過雲際,荒月幽幽照著,我心裏隱隱生出幾絲不安,找了條僻靜山道,帶著宋十八貓了進去。
村外的屋宅保留的尚算完好,遠遠比佘毅住的那所雜院來的明亮,我們從村口繞向屋宇廢墟最密集的村東,本打算翻一座土坡的,結果在那土坡之前,我們見到了一個死役。
腦子被砸沒了一半,銅球大的眼珠子半吊著,身子發黃發枯,膚色跟我在亡魂殿下所見的那些一樣。
我們躲進一堵坍牆後,我心裏一股不安越發強烈。
宋十八拔出匕首,對我比了個手勢,無聲問我能不能用這匕首去傷它。
我覺得不妥,搖了搖頭,顧盼了一陣,我看向左邊陰暗殘垣的小道,指了指:“去那。”
沿路又遇見不少死役,越朝村東越多,而整座村子本就不是建在平地上,幾個起伏略高的丘陵加上傾塌的泥石廢墟讓我們越發難行。
走了大約小半個時辰,那幾縷藍光就在前麵了,宋十八讓我呆在原地,她身手靈活的穿過幾座坍圮的矮房,無聲的踩住一棵枯倒的大榕樹,輕盈躍上長丘,清瘦身影沒入黑暗,消失不見。
夜風大起來,淒白月光灑在那棵榕樹上,幽森森的惹人發慎。
我裹緊衣衫,小心蹲在角落裏,好在今日穿得是件不顯眼的紫裘,不是平日毛絨絨的白衣鬥篷。
等了一陣,隱隱聽到一陣腳步聲,我朝右斜角探出目光。
人影越走越近,腳步很慢,微微偏胖的影子微垂著頭,一副沉思模樣,我一愣,脫口就喊:“老……”
嘴巴忽的被人捂住並拉了回去。
宋十八緊緊壓著我,伸指做了個噓聲。
風華老頭回過身子,輕便灰袍同榕樹一樣,被月色染上幾分慘淡。
他望了圈,本警惕的眉目變得迷惑,咕噥:“我是不是聽見那丫頭片子的聲音了?”
我望向宋十八,她微微搖頭,再回頭,風華老道已不見了。
一個驚雷忽的砸在天際,風越來越大,我這才注意到宋十八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佘毅蹲在她身邊:“月姑娘。”
宋十八拉著我的手,朝風華老頭消失的地方望去一眼,朝另外一個方向而去:“走。”
黑壓壓的烏雲愈聚愈多,本就黯淡的天光徹底無色,冰雨落了下來,在徹底淪為落湯雞前我們奔入了山林。
身子凍得沒了知覺,佘毅去取馬車,我在火堆旁僵硬的烤著雙手,宋十八將剛采的幾個野果放在木架上熱暖。
我抬眸看著她,牙齒打顫:“為什麽不讓我喊那老頭?”
“我和佘毅驚動了那些人。”她垂下眼睛削著果皮,麵露歉意,“我覺得那老頭身手不錯,留他下來應該能擋一陣。”
我一愣:“你拿他當替死鬼?”
她沉了口氣,抬起頭:“他自己不也跑得快麽,不是回個頭就不見了麽?”
我看向火堆,有些放心不下,但想想,死役對付尋常人是可怕,可那畢竟是風華老頭,遁地不行,上天還是可以的,那些死役再凶狠,也追不上他的速度。
我點頭:“應該沒事,那老頭比我師父要厲害。”
雨水順著樹木枝椏淌落在地,泥土很快濕潤,她將削好的果子遞來,淡淡道:“剛才我看到一個很大的廢洞,底下是密密麻麻摔在一堆的死役,有往上爬的,有彼此攻擊的。洞壁上每隔十丈點著一支中天露,上麵有三個很淺的壁洞,一個壁洞空著,一個壁洞睡著四人,祝翠娘和兩個姑娘在另一個壁洞裏看書。我和佘毅是在一個拐角撞見的,他對我說那些死役都是他們村子的人。”頓了下,她低聲問道,“初九,會不會是古謄用你的血肉去破開了這個封印?”
“不是。”我邊啃著果子邊整理腦中思緒,啃完後抬起頭,“我們被佘毅騙了。”
“什麽?”
我斂眉,道:“他找鄰居演了一出苦肉計,故意將我們引到這兒來看死役,我想他本來是想借官府的人通知楊修夷和我們的,可是我們自己跑去他家了。”我看向自己的手腕,“這說明他是最近幾日才知道這些死役的,不然他早告訴我了,可能因為這段時間我始終沒有給他一個答複,他又覺得事關重大,所以才想出這個辦法吧。”說著輕歎了聲,“看來他們被那個高人騙了。”
“哪個高人?”
我偏頭看著她:“二十年足夠一具屍首爛上幾百回了,這山底雨水充沛,壓在下邊的屍體會變成隻腐爛了一半的幹屍麽,所以跟我的血肉沒有關係。”
“如此說來,他們早在二十年前就被人做了手腳?”宋十八似自言自語,“那佘毅豈不是跟我一樣可憐,被騙了十幾年?”
“是吧……”我點了下頭。
我被原清拾騙了四年已悲憤難承,他們卻是從小到大,且我雖拿原清拾當未婚夫,到底對他沒有一絲感情,而宋積卻是宋十八的義父,佘毅提及“高人”時亦是滿目崇敬。這樣徹底摧毀一個信仰,於他們打擊多大我不敢設身處地去想。
雨勢越來越大,半個時辰後,佘毅駕著馬車回來,鬥笠蓑衣被淋了通透。
宋十八拍手爬起,道:“走吧,這麽晚了,他們又得急壞了。”
我跟著起身,她去牽馬,佘毅卻始終站在馬匹旁邊,拉著馬韁似不願放開。
宋十八皺了下眉:“怎麽?”
佘毅抹了下雨水,有些為難的看著我們,頓了頓,忽的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我和宋十八驚了一跳。
“月姑娘,宋姑娘,你們救救崇正郡,幫幫我吧!”佘毅懇求道。
我和宋十八對看了一眼。
“方才我們已經驚動他們了,他們不會善罷甘休的,倘若他們要先下手為強……”
我一愣,完全沒想到這一點。
“我們能怎麽幫?”宋十八問道。
“姑娘陪我去白芒嶺看看吧。”佘毅望著我。
“去那?”我不解。
“死役太多,唯今之計隻有借白芒盛力焚毀它們了,姑娘巫術遠勝於我,姑娘肯定能想出辦法引它們過去的!”
“用豬肉引行嗎?”宋十八道,“我們可以馬上回城,我去找那幾個養豬的,初九,”她朝我看來,“你去問獨孤他們借銀子,如果那幾個養豬的不同意,就讓官府的人出麵。”
“不行,”我道,“養豬的就那麽幾個,死役卻有成百上千,一頓都不夠它們吃的。”
“那怎麽辦?”
我這麽晚沒回去楊修夷肯定會來找我,他那麽聰明,很可能已經找到紫田村了。
“就用白芒吧。”我看向佘毅,“你告訴我白芒在哪,我自己去找,你快進城去找獨孤濤,讓官差全城戒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