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年幼
暗人氣喘籲籲的停下:“一個時辰前宋十八帶人去劫獄,將獨孤大人一並綁走了,沿路殺人放火製造混亂,殺了守城衛士跑了!”
楊修夷一愣:“什麽?”
我瞪大眼睛:“她瘋了!”
楊修夷神情嚴肅,朝我看來:“我去換衣,你準備一下。”
我忙點頭,進屋將準備好的巫器藥材飛快裝進小斜包裏,從豐叔為我準備的衣櫃裏翻出一件黑色的簡便行裝換上。
楊修夷很快回來,換了件玄色輕衫,腰身顯得極瘦,青絲束成一捆,幾縷鬢發輕閑垂落,很是幹淨清爽的模樣。
我跳上他的後背,他躍上屋宇,朝城外奔去。
追至南城三裏外,遙遙看到遠方曠野上的數百支火把,蜿蜒似火蛇,明晃如鏈。
想起那個暗人說的殺人放火,我心裏悲涼憤怒:“她怎麽會如此窮凶極惡?”
楊修夷停了下來,放慢腳步,道:“初九,她是土匪。”
“可是那天我和她被一群男人追殺時,他們想要殺我她死都不同意,還為了我被砍了一刀。後來因為逃命,我在夜市大鬧了一場,當時她還說了我幾句。”
“說了什麽?”
我輕聲道:“她說那些攤販很可憐,問我這麽做良心能安麽。”
楊修夷輕輕一笑:“怪了。”
我點頭:“我當時也是這麽覺得,為什麽一個女土匪會說這樣的話,甚至還恍惚覺得她是好人。”頓了下,我道,“楊修夷,那晚她為了救我,後背那一刀傷的很重,流了好多血,差點死掉……”
楊修夷沒有吭聲,安靜走了許久,他微微側頭:“初九,人心不是一成不變的,沒有絕對的善惡好壞,許多周濟一方的善人也有自私涼薄寡念之時,暴戾恣睢的惡徒生出些惻隱之心也不足為怪。人心是世上最難測的,不用深究了。”
我歪著腦袋,望著他的俊美側顏:“如果她被捉走,是不是會被砍頭?”
“你想救她?”
我搖頭:“雖然感激她的救命之恩,但我還沒到是非不分的地步,我隻是在想……”我沒說下去。
“嗯?”
頓了頓,我問出心裏糾結多年的問題:“楊修夷,你說我要是被砍頭了還會長出一顆腦袋嗎,還是我的腦袋會再長出一個身子?還是我就這麽死掉?”
“……”
“那天在地宮,我把劍擱在脖子上嚇唬原清拾,他真的被我嚇到了。”
楊修夷肅容:“以後不準這樣了。”
“我以前一直覺得自己很難死掉,但是我現在知道,砍掉我的腰我大概就能死掉了。”
他輕歎:“你沒事想這些幹什麽?”
我也不願想,可我這樣易惹妖怪的身子總是會遭受很多險境,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有個死法可以讓自己早早解脫有何不好。
可這些話又不能說給楊修夷聽,會挨罵。
我無精打采的趴了回去:“沒什麽,好奇。”
跟了許久,天色漸亮,那些熄滅掉的火把被他們扔了一地。
我們摸上一條山道,山道後是長草豐茂的廣闊土坡,他們在那停下,終於是要休息了。
我隔空在宋十八附近布下大衍乘陣,楊修夷一道合氣青光引眾人紛紛仰首,抱著我閃電掠空般衝了進去,速度太快,他和我雙雙跌地。
我爬起來,他撿掉我頭上的雜草:“摔倒也不護著臉。”
我拍掉他肩上的塵土:“就你好看,你護著就行了。”
他笑著在我額上一敲。
我靠著他朝獨孤濤望去,他身上穿著昨夜見到他時的那套白色中衣,長發柔軟披散著,微有些淩亂。一條粗重麻繩綁縛著他的雙手,是最簡單的那種綁法,但繞了七八圈,換我反解,也得耗上許多功夫。
他背著他們端坐著,抬眉望著遠方,雙目微闔,饒是如此處境,身上卻見不到一絲落魄,清定如高山遠雲。
“要不要現在就救下他?”我問。
不疾不徐的跟了一夜,楊修夷不會不累,他在我身旁仰躺,以臂為枕,閉著眼睛:“不必理會。”
“好歹也是你朋友,不救會不會……”
楊修夷一笑:“別小看他。”
“嗯?”
“九歲時我母親太想我,將我要回家半年,父親便把我送入點將堂修文習武。一日課上,忽然闖入三百名盜匪,我們被盡數捉走,關入一處暗室,當時獨孤是最先從三百名盜匪眼皮底下逃出來的,那時他不過十一二歲。”
我詫異:“這麽厲害?”
“嗯,他雖不會功夫,但自解繩索和脫身能力遠勝於常人。他若真要跑早就跑了,現在不走,可能是想摸清陷活嶺的地形,還是別亂了他的計劃為好。”
我再朝獨孤濤看去:“他也會自解繩索嗎?”
楊修夷睜開眼睛,笑望著他:“別看他現在內斂沉穩,小時候最愛上樹掏鳥窩的就是他了,他父親脾氣不好,每次他一惹事就揍他,三天兩頭關禁閉和柴房,早練了一手的本事了。”
我若有所思道:“他好像不會功夫的。”
“嗯。”
“不是那什麽修文習武的什麽堂出身的麽,怎會沒有功夫呢?”
楊修夷一頓,道:“他父親不準。”
“為什麽?”
“自保。”楊修夷雙眉輕合,淡淡道,“他父親為大將,善殺伐謀略,且生得一身肝膽,二十七歲時就因平亂蠻夷有功而統兵近百萬,”他停下,然後搖了下頭,“總之,他父親膝下三子二女,無一是習武的。”
我有些似懂非懂,但興趣不濃,倒是對那逃生來了興致,我趴在楊修夷身旁:“那你呢?你們被三百名盜匪捉走,你為什麽不是第一個跑出來的?你好歹是師公的高徒,這樣多丟人呀。”
他低低笑道:“初九,點將堂是什麽地方,我王朝將帥多出自於那,怎會被人輕易闖入。別說點將堂本就防護森嚴,就是那群王孫子弟每日跟去的隨從和暗人,加起來就有上千,這區區三百個盜匪憑空冒出,不覺得太過虛假麽?也就騙騙那些小屁孩。”
我噗嗤一笑:“你才九歲呢,你就不是小屁孩了?”
他輕捏我的臉:“說誰小屁孩?”
我拉下他的手:“那你也不能不逃呀,你不會是最後一個出來的吧?”
大掌又撫上我的臉,黑眸滿是柔情笑意:“我難得下山偷得清閑,自然要抓緊時間偷看小說雜書了,那些天看得有點困,終於有人打擾課堂,我自是趁機好好睡了半日。”
我哈哈大笑,笑完道:“師公知道還不罵死你了。”
“嗯,但是他不知道。”他閉上眼睛,唇角掛著淡笑,“昨夜鬧了一晚,我得睡了,你想睡的話可以靠過來。”
“我還是盯著點吧,”我轉向另一處:“省得你的好友被人宰了。”
我們閑聊的功夫,宋十八已站在了獨孤濤身前,雙手抄胸,饒有興致的盯著他,獨孤濤依舊神情淡淡,麵淡無波。
宋十八盯了他半日,彎唇一笑,開口道:“獨孤大人,感覺如何?還能神氣麽?”
我心說這真是廢話,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獨孤濤現在的模樣真的挺神氣的。
宋十八又道:“這一路下來都不吭一聲,你就不怕憋著難受?”
獨孤濤抿著唇,似如若未聞。
宋十八眉眼一狠,忽的揚手,作勢要給他一個耳光,到臉龐時卻驟然收勢,在他臉上輕拍了兩下:“難得我宋十八能遇上對手,果然不是尋常男子。”
獨孤濤看著她,她方才迅疾而來的那一個耳光未影響他絲毫,甚至連眼皮都未眨一下。
“難道你被嚇到不敢跟老子說話了?”宋十八道。
獨孤濤仍是一言不發。
宋十八俯下身子,右前臂支在他肩上,手指把玩著他胸前的一綹軟發:“堂堂益州刺史落得這般處境,真是淒涼呀,你被山賊擄走的消息應該很快就會傳出去了吧,不知會引起多大轟動呢?”
獨孤濤看向遠山,眸中平平靜靜,毫無波瀾。
宋十八挑眉:“啞巴了?”
一旁一個小土匪叫道:“老大!砍了他!”
宋十八看著獨孤濤的眼眸:“你說我怎麽戲弄你好?把你脫光了在陷活嶺二十三峰各大幫派裏轉上幾圈,讓人對著你吐口水和濃痰,如何?”
“聽到沒有,我們老大跟你說話呢!”又一個土匪叫道。
宋十八眉頭一皺:“獨孤濤,不說話是嫌活的太長,還是嫌舌頭是個累贅?”
我輕歎,覺得獨孤濤與我有點像,又很不像。
若我在他的這個處境,我也不想說話的,可我是因為害怕和絕望,還有生厭。而他,氣定神閑的模樣,完全就不把宋十八放在眼裏。
“獨孤濤!老子讓你說話!”宋十八暴怒。
“喂!”
“再不說話,信不信老子割了你的舌頭!”
“獨孤濤!”
宋十八氣極,“蹭”的清脆鳴響,一把長劍出鞘,直指他喉間:“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殺了你!”
我心下一慌,楊修夷握住我的手,淡淡道:“不管。”
“他會死的啊!”
“不會,宋十八舍不得殺他。”
我回頭:“你怎麽知道?”
他睜開眼睛看我,道:“你若得到一匹野馬,會想將它馴服麽?”
想起花戲雪額頭上的那個血包,我搖頭:“我不會騎馬。”
“那換做野狗野貓。”
“為什麽不是野虎?”
他搖頭:“若是野虎,大多人都會殺了,少數人才會想著馴服它。但獨孤濤不是老虎,他不會武功,隻身單形的他對宋十八而言毫無威脅。像她這種匪幫二當家,她喜歡占有和控製,尤其是獨孤濤這樣的大官,她暫時舍不得殺他的。”
我看向宋十八,那柄長劍不知何時收回來的,正伴隨著她的怒罵在獨孤濤麵前晃來晃去。
而後者卻依然是那副淡看風雲的模樣,完全沒有將她當做一回事。
這時,白嫩小子啃著酸菜包走入視線,坐了近幾日大牢,居然胖了不少,一張秀臉愈顯白嫩。
他一上來就蠻橫的朝獨孤濤肩上踹去一腳,力道很重,可獨孤濤紋絲不動,坐如鍾鼎。
我不由道:“他爹當初得把他揍成什麽模樣,才練就如今這挨打經扛的本事啊?”
楊修夷輕笑:“最嚴重的一次,他兩個月下不了床,左腿快要廢了。”
“這什麽爹啊,”我乍舌,“我這樣的身子,師父都不會打我那麽重。”
“他痊愈後,他爹一年沒舍得打他,不過第二年開春又被打得半個月沒下床。”
我噗嗤一聲又笑出:“為什麽?”
“和我堂兄在長月樓喝酒時,和公孫家的人吵了起來,他們帶去的隨從把整個長月樓給砸了。”
我愣了愣,看向獨孤濤,真難將眼前這坐如青鬆,溫和清潤的男子同一個上樹搗亂,拆人酒樓的倜儻公子聯想到一塊兒,就如很難想象楊修夷熬夜看小說雜文一樣。
“那時他幾歲?”我問。
“十四五吧。”
我托起腮幫子:“你們男人,可真是個怪東西。”
他一笑,沒好氣道:“我一直覺得你才是最琢磨不透的,你反倒來說我?”
是麽?
我皺了下眉,可我怎麽覺得他把我吃得死死的。
但這話才不要說出去,丟人。
白嫩小子又要踹獨孤濤一腳,被宋十八一把扯開:“夠了!他是老子的,隻準老子打他。”
“老大,他可把我害慘了!”
“害慘?”宋十八拿劍身猛拍他的肚腩和後背,很不留麵子,“都肥的可以當豬宰了,還慘,老子以為你出來得瘦個三四圈,沒想還給我胖了一大坨!”目光看到他手裏的酸菜包,長劍一把刺中,甩了出去,“吃吃吃,吃你個死人頭,給老子繞山坡跑圈去!”
白嫩小子滿含情意的看著飛出去的菜包:“我還沒吃完啊!”
宋十八朝他的腿打去:“快去!”
白嫩小子連連跳腳:“我不去!累死了!”
宋十八回頭招來一人:“大乘,帶吳獻去跑個二十圈,沒跑完別給他停下!”
“老大!”白嫩小子悲涼叫道。
“滾!”宋十八怒喝。
白嫩小子委屈兮兮的被領走了,宋十八看向獨孤濤,獨孤濤靜靜的和她對視。
一個厲如雷電,一個塵若幽潭,良久,宋十八明眸微眯:“獨孤濤,不出半個月,我定讓你哭著跪在我跟前!”
我以為獨孤濤會繼續裝聾作啞,的未想他竟倏然一笑,莞爾如叢林掩映中露出的一瓊桃枝:“那如果半個月後,我沒有跪哭在你跟前,你當如何?”
我一愣,宋十八也一愣,旋即雙眸湛亮如星,一字一句的說道:“那我自斷右臂!”
獨孤濤點頭,溫笑:“好,到時你可莫要忘了。”
宋十八轉身離開,意氣風發,獨孤濤看著她的背影,依舊態若古井。
這半月期限著實太過自大了,莫說獨孤濤,就是我這麽貪生怕死的一個人,被妖怪捉走都極難在半個月內將我變得溫順乖良。
而且,自斷右臂於我而言,不過短時間內痛個半死,於她而言卻是終身殘疾,因一時意氣而自殘,這賭注下得不免有些過大。
不過,她此時應也不會有顧忌,她又不知道我和楊修夷跟著他們,到時過了半個月,把獨孤濤打哭,再踢他後膝蓋,照樣可以哭著跪倒,若獨孤濤打不哭,用青蔥熏他一臉淚花,看他哭不哭。
也不知道宋十八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