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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墳塚(一)

  師父總說我沒心沒肺,這話不假,因為小時候我最愛看他出糗,並在往後時日多次提起,一番嘲弄。


  也許這就是他要捏造我們初次見麵,他撕我袖子用去擦屎的謊話的原因。畢竟被狗.屎扔中,還以大欺小的揍一群小屁孩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而且最後,他還帶著我被客棧掌櫃用掃帚狂追了數條街道。


  但無論如何,因為他的出現,這場夢於我而言總算不是場可怕的噩夢。


  睜開眼睛,身子安然的被楊修夷抱在懷裏,他麵色無血,怔怔虛望著暗處。


  似乎是第一次見到他這麽失魂落魄,我低低道:“楊修夷,我醒了。”


  能明顯感到他身子一僵,他垂下眼睛,深邃眸光有些迷離,忽的將我擁緊,很近很近。


  我快要透不過起來,他喑啞道:“一盞茶,你知道你睡了多久麽。”


  我頓時緊張:“難道不是一盞茶?”說完想起冗長夢境,我更緊張,“難道我睡了一年多?”


  他鬆開我:“你倒是敢。”


  我看著他,眼眶漸漸泛紅,他忙道:“怎麽了?”


  我埋回他懷裏,想起夢裏的一切,才發現和他相遇有多麽的不容易。


  萬水千山,寒來暑往,從深山叢林到漠北寒荒,一路苦難磨礪,幾經生死,任何一個環節差池,都可能不被師父遇上,更無從談起與他相識。


  眼淚滑落臉頰,我哭道:“不是不敢,是不舍。”


  他愣了愣,大掌輕拂我的頭發:“怎麽了。”


  “我舍不得你們,舍不得你,舍不得師父……”


  他抹掉我的眼淚,柔聲道:“別哭了。”


  我點點頭,這時憶起昏睡前的一切,忙撐起身子,轉頭張望。


  又是一個暗殿,不及先前見過的那麽大,地上放著兩盞小油燈,火光微茫,孱弱得可憐。我們左前方兩丈處躺著一個黑影,還有一個白影慵懶斜靠在另一個牆角。


  我皺了下眉,撿起一盞小油燈,微微舉高,發現果真是他,不由欣喜:“花戲雪?”


  我給他綁在額上的那條手絹被他纏到了鼻下,還用兩條小布塞一左一右堵住了鼻孔。眉目還是俊美的,但是額上腫起的一大塊血包很是突兀,是我的傑作。


  他掀起眼皮淡淡瞅了我一眼,又閉了回去,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嘀咕:“你是猴子還是雞妖,吵死了。”


  “你!”


  我就要衝過去罵他,楊修夷將我拉回懷裏:“他很疲累。”


  我放下油燈,撇嘴:“算了,沒死就好。”


  夢境淡去一些,情緒平靜了不少,腦子便也理智,我別扭的動了兩下:“放開我。”


  楊修夷鬆手,我在他身邊坐下:“你呢,累不累?”


  “不累。”他沒好氣道,“你為何瞞我他是隻狐妖?”


  我一愣:“你知道了?”


  “他自己說的。”


  我更愣了:“他被我敲傻了?”


  “他聞到你的血立馬就跑了,君琦騙我們說他死了。”


  我再度看向花戲雪,雖說是隨意歪靠的姿勢,但狐妖天生的媚態還是讓他優雅不少。如此全副武裝,未必就能聞不到我的血,多少還是要靠強忍吧。


  心中有些暖意,我低聲道:“我怕你會傷他,雖然他是隻妖怪,可畢竟救過我……”


  楊修夷輕輕一笑:“初九,我師兄的話,你可還記得?”


  我偏頭:“哪句?”


  “郭彥盛傷了你的那次。”


  我一頓,點了點頭:“不會忘……”


  郭彥盛是師尊友人之後,長我四歲,家境富庶,居於南州酷暑之地。每年一到六月中旬,他就會帶著一大堆禮物來望雲山避暑,呆至八月初回去。


  跟很多人一樣,他也喜歡巴結楊修夷,所以必然的,跟我和師父的關係就遠了。


  那一年是我們和楊修夷鬥狠鬥得最厲害的一年,一日,師父嘴饞要我去挖埋於後山的梨花酒,郭彥盛以為我又要做些手段陰豐叔,於是一直跟著我。我早有所察覺,走著走著,忽然閃進一旁的土丘後,想著等他過來時出其不意的跳出去,嚇他個魂飛魄散。


  結果,我跳是跳了,但出其不意沒有,魂飛魄散更沒有。他應激性的伸手一推,恰好師尊設的防獸柵欄就在我身後不遠處,削得極尖銳的木刺刺穿了我,流了好多好多血。


  他慌忙上來扶我,我痛得齜牙咧嘴,氣呼呼的要去告狀。他拚命攔我,求我別去,並塞了二十幾兩銀子給我。那時我正在為開店攢錢,看到銀子便沒了脾氣,頓時答應,還保證一定不會告訴別人。


  回去將銀子收好後,我燒了血衣,並洗了個澡。郭彥盛知道我的血很古怪,卻沒放在心上,他換了衣服後就扔在床邊,結果那晚引來了好多妖怪。


  不算多厲害的妖怪,但是把他折騰的很慘,他那院子一片狼藉,滿是血氣,他在混亂裏差點死掉,被嚇得發了數日的高燒。


  師尊大怒,一腳將我踢至院外,若非師父跪地求饒,可能我會被他直接處死。


  當時師尊拂袖怒道:“這大千世界濁塵清揚,包羅萬象,卻獨你徒弟一人身形古怪,絕出塵界。都道妖魔邪佞,卻孰知一葉一草一石一泥皆有善有惡,你這徒弟能引群妖悸動,不論善惡都為之蠱惑,迷亂心智,這實乃萬惡之源,原罪之根,豈能留於人世!”這番話說的我印象頗深。


  還有師公曾說過的,妖天生輕賤,我不該生恨,懷以慈善之心對待最是妥帖。


  我一直做不到,因為從來都是妖怪先害我害人,我不曾主動去捕殺過他們。而若原清拾說的那些都是真的,那我對妖的恐懼便是紮根於骨肉血脈,是我們整個族人的恐懼,如何能做到慈善對待。


  楊修夷握住我的手,聲音極低:“你瞞我是為了保護他,難得你能放下恐懼與妖為友,這是好事,我為何要傷他。”


  我頓時彎唇,笑道:“尊師叔是要開始說教了嗎。”


  他也笑了,笑聲低啞好聽,我換了個姿勢,這才發現我一直把另一個黑影給無視了,忙又舉起油燈,一愣,低聲道:“是衛真!”


  “嗯。”


  “也睡了?”


  “他受傷不輕。”


  “怎麽回事?”我忙問,“他怎麽出現的,原清拾呢?那個老板娘呢?還有君琦哪去了?我們怎麽會在這裏?”


  他好笑的望著我:“你要我回答哪個?”


  我挑了個最近的:“我昏了多久?”


  他微惱:“很久,劍刃刺破了你的心髒,我以為你不會醒過來了。”


  “怎麽會。”我不屑道,“心髒挖了我都能活。”


  額頭一痛,他敲了下:“再敢胡說。”


  我心想這算什麽胡說,明明是事實。


  “以後不要再做這類傻事,就算他那一劍刺中我,我也可以避開要害,你卻笨的要死,把自己的心口撞上去。”他嚴肅道。


  我低下頭,他道:“知道了?”


  “可我也舍不得你受傷,”我輕聲道。


  他一愣,我抿了下唇,起身道:“我去看看衛真。”


  “我醒著的。”他忽的出聲。


  我被微微嚇了一跳。


  黑影在黑暗中坐起,雙肩魁梧寬闊,他道:“田掌……初……”頓了頓,“讓你們擔心了。”


  我走過去放下油燈,在他對麵坐下。


  唇角淤腫,左臉有道血絲,慘的是身子,左膀破了三四道深口子,鮮血潤了整條衣袖。右臂整個爛掉了,像被人活生生的扯下了一塊肉。胸膛小腹和腿上皆有傷口,整件衣衫像是從血水裏撈出來的。


  我輕歎了口氣,朝他靠去,剛伸出手,他微微避開。


  我道:“傷口處的衣裳不撕掉會黏住的,你想被痛死,還是想被感染。”


  他不動了。


  我用力撕開:“都是那個老板娘幹的嗎?”


  “嗯。”


  “為什麽?”


  安靜一陣,他輕聲道:“是我自己惹得。”


  我一愣:“是黃珞?”


  “黃珞?有她什麽事?”


  “黃珞傷了蘇雙雙,蘇雙雙的娘親很疼她,那個老板娘又是她娘的親姐姐……”


  他墨眉微合,搖頭:“不是。”


  “那……”


  他一頓,伸手細細摸著光滑的地石:“這裏是什麽地方,你們應該知道了。”


  “嗯。”


  他垂眸看著,淡淡道:“一千多年前,比九雄爭霸還要早數百年,那時的辭城還是長林豐草,杳無人煙的荒野。我衛氏先祖為墨國大將,與陳國數戰皆敗,他們帶著六萬逃兵躲到了此處。當時糧盡馬乏,遍野餓殍,沒過多久軍紀也潰散了,許多人以屍肉為餐,自相殘殺。我先祖難以維持局勢,亦不忍見到那些瘋狂舉止,便於一夜帶領一隊親信逃走。行了數日,他們誤打誤撞進入了一處雲合霧集之地,塵靄裏驟現一座墓碑。一名謀士大喜,言說此處定有古墓,可得無數寶藏,屆時重振旗鼓,亦可再逐鹿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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