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流水
一向沒有敲師父房門的習慣,現在也不例外,我啪塔一下就推開了,他正脫下襪子,抱著腳丫子聞,被我嚇了一跳。
我一臉嫌棄的提著水桶進去:“香麽?”
他哼了聲,脫下另一隻腳的靴子和襪子,又聞了聞。
我從屏風後抱出洗腳盆,將桶裏的熱水倒進去,他坐在床邊,閑閑道:“還記得要給我洗腳。”
我把水端到他跟前,不悅的看著他:“我什麽時候忘過?”
他下意識就道:“第一天……”
我不悅道:“第一天我掉地宮去了!”
“那第二天……”
“第二天我還在地宮裏。”
“第三天……”
我撅嘴:“昨晚沒心情。”
把他的腳放在木盆裏,我一根趾頭一根趾頭的搓過去:“還是這麽臭。”
他閉著眼睛,一臉享受:“原來我還有個徒弟。”
我卷起他的褲腳,從他的腳心按揉到小腿肚:“不給你洗腳就不是你徒弟啦?”
他又哼了聲。
不到小半個時辰,他昏昏欲睡,我扶著他平躺在床上,蓋好被子後在他旁邊呆坐著,然後起身離開。
在昨晚的小橋邊洗手,我摘了片月樹葉子,擠出汁液,反複揉搓在指上。洗了好久,終於覺得沒有師父的腳臭了,我揉著酸疼的腰肢,在一旁的石頭上坐下。
今天濕濕的,夏雨過後的夜晚特別清爽,月皎風徐,一池熠熠。
確實很久沒給師父洗腳了,最後一次還是在下山前。我抬頭望著月亮,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想望雲崖。
我在望雲崖上生活了快六年,它極為遼闊,南為入山口,有萬級石階,拾級而上後還有諸多花徑小道,可通天霞山脈的四麵八方。
崖上西邊是我平日最愛去遊玩的地方,有五羨路,落日霞峰,寒霜石陣,君蘭幽徑……東邊是後山,是片廣袤無垠的菜田,近千畝都是師尊打理的,他衣著樸素,常挽著褲腳,提著鋤器,如似山下的農夫。北片是萬丈懸崖,雲海波瀾,壯闊如海,能將心境視線望的極寬極遠。
我們所住的數個庭院坐北朝南,最前麵的是采薇居是用來招待賓客的,後麵的紫薇閣是用來罰人的,幾乎就被我包了,三日一小跪,七日一大跪,那是家常便飯。
紫薇閣後是太清宮,也是望雲崖上最壯觀的建築,分清心閣和藏殿。
清心閣是連綿的藏書雅閣,裏麵有數不清的當世孤本和世人口中的絕技真品。
藏殿裏麵是師公和師尊所收藏的上萬把兵刃,刀槍棍戟鞭斧,不一而足。
太清宮後是一片梅林,因山上溫低,梅花時常綻放,清香四溢。師公喜歡下棋,偶爾喊楊修夷和師父去那邊煮一壺茶,擺一道棋。有時也會看到師尊一個人坐在那撫琴,一旁燃著他自己調的香。
我常在清心閣的另一邊背巫書,窗外是絕頂孤峰,極廣的一個山頭,師公傳道授業之處,也是楊修夷每日練武修心之地。我有時背累了,就趴在窗上看他們,但多半聽不懂,趴著趴著就瞌睡連天。
紫薇閣另一邊是抄重居,我們平日煮飯洗衣的地方,數排居室連坐,極為隨意,布局沒有諸多的理學講究。
我和師父住的浮歡居就在抄重居後,庭院很大,我小時候調皮,常被師父追的滿院子跑。楊修夷和豐叔的清梅苑和我們隔著一片梅林,也是山上最清貴雅致的住所。師尊住在泉月樓,師公住在竹筠,離我們都較遠,所以抄重居後麵這一片幾乎就是我,師父,楊修夷和豐叔四個人的天地。
采薇居,紫薇閣,太清宮和抄重居每日都要清掃,一個個輪流過去,包括師公。雖說塵埃不多,但師公嚴令過,哪怕一塵不染也要孜孜清理,角落都不能放過。
楊修夷的活自然是豐叔幹了,而師公,他自己說的好聽,輪流輪流,結果他的活都推給了師尊,師尊則推給師父,師父更狠,連帶著師公師尊的兩份一起推給了我。
於是,我掃四日,豐叔兩日,輪流輪流,是我和豐叔的輪流。
我輕輕歎息,不知不覺,我離開它已有半年了。
俯身輕撥著河水,忽的停下,有所感的回過頭去。
樹影繁密,楊修夷不知何時出現站在樹下的,鵝黃色月花從樹上落下,繽紛在他肩頭,盈滿畫意詩情。
黑眸靜靜的看著我,深邃安謐,聲音輕的快要被晚風揉碎:“湘竹說你醒了,我到處找你。”
我回過身子,盡量平靜的說道:“我去給師父洗腳了。”
他朝我走來,腳步踩著落花嫩葉,脆煉悅耳。
想象中他月下徐步應是極美的畫麵,玉樹瓊花,聚盡風華,可是我不敢回頭去看。
他在我身旁坐下:“東西收拾好了麽。”
我搖頭:“沒有。”
“左右也沒幾樣東西,不用收拾了。”他道。
“那你還問。”我看他一眼,“我本來就是這麽想的。”
他撿起顆石頭輕輕拋進水裏:“那個姓原的,你就這麽信他?”
想了想,我誠實道:“沒有,但我沒辦法,我想要找到爹娘,隻能聽他的。”
“他連你的真名都不敢說。”
“總會知道的。”我悵然,“我一沒錢,二沒權,三沒容貌,他在我身上也沒什麽可圖……”忽的一愣,我回眸看向楊修夷,“該不是我的血吧?”
“我今日和你師父也這麽猜測過。”
“可他不像妖怪……”說完想起花戲雪,他當初斂了妖氣,置了避塵障,身上可一點怪異都沒有,旋即一個更可怕的想法冒出,“會不會拿我去煉藥,或者煉妖?”
楊修夷沒有說話,片刻,淡淡道:“你師父不放心你,要一起跟去,知道你住在何處,以後也好經常去找你。”
我欣喜:“真的?”
“我也去。”
我一愣:“你不忙麽?”
“你覺得我忙麽?”他挑眉,“我來辭城是來辦事的?”
我抿了抿唇,也撿了顆石頭扔水裏。
楊修夷怎麽會不忙,從我去到山上後,他除了每日完成師公的課業,還要處理大量從楊家送來的文信。下山後在宣城,雖比山上清閑了,但師公和楊家仍會每日給他大量書信,包括現在在辭城,他也不輕鬆。
“就算忙也要去見你父母一趟。”他忽的又淡淡道。
“見我爹娘?”
他又扔了顆石頭:“我要去跟你父母提親。”
我差點沒被口水嗆到:“你……”
“本來我同意就行了,可是你非要這麽執著去找父母,我隻能……”
我打斷他:“什麽你同意就行了?”
他看我一眼,麵淡無波的繼續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你尊師叔,輩分比你師父還大,你嫁給誰本來就是我說了算。”
“……”
我眨巴著眼睛,他拉起我的手,指骨輕輕摩挲著我的手背,忽的莞爾:“怎麽不躲我?”
我不明所以,他看向我的手:“我都沒發現你不喜歡別人牽手,多虧了那姓原的,什麽時候開始的?”
我這才反應過來,想要抽回手,卻被緊緊拉著。
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開始的,真要追憶,那得多久。
也許是冬日雪地上被他不耐煩的牽著,也許是掉了師尊設在後山的捕獸陷阱,被他嘲弄著往上拉去,又也許是他從妖怪手裏把我救出,背著我一步步走出。
他張開手指,與我五指相.纏,我拉了拉,沒拉回來,我氣道:“你要真喜歡,我砍給你。”
他冷笑:“我喜歡那姓原的,你砍給我麽?”
“……”
我沒好氣的在膝上托腮,嘀咕:“大半夜不睡覺。”
晚風拂來,花瓣灑了一天一地一河,他從我發上撿下一片落花:“今天衛真派了一個人來。”
我一頓,回過頭去:“衛真說什麽了?”
“送了些名貴膏藥賠禮,要你放過黃珞。”
我一怒:“什麽!”
他竟待那個姓黃的這麽,這麽……
楊修夷一笑:“我又花了些銀子,讓這送信的多說幾句。”
看他神情便知道有戲,我忙道:“你問什麽了?”
他笑道:“他說衛真連著幾日做夢都在喊月樓妹妹。”
我雙眸微睜:“真的?”
“不過再過七日,他就要正式和黃珞訂親了。”
我神情變得難看,他抬手將我披散的頭發微微梳理:“那人說黃珞刁蠻嬌貴,愛無理取鬧,喜歡對下人動手,不過對衛真倒是真的好,衛真娶她,是因為她父親手裏有他需要的東西。”
“什麽東西?”
“他也不清楚。”楊修夷沉下聲音,“他說衛真雖然脾氣不好,以前仗著蠻力在辭城目中無人,霸道橫行過,但骨子裏卻是重情重義的。那東西他很重視,所以不得不娶黃珞,但既然決定要娶黃珞,不管真心還是假意,他都會對那姑娘好,不會負了人家。”
“是這樣麽……”我皺眉,“那月樓知道了嗎?”
“她也在場。”
“她神情如何?”
“她在刻意隱藏情緒。”
我望向河麵,有些煩躁,楊修夷像是想起什麽,忽的握緊我的手指,不悅道:“你和那個花戲雪是怎麽回事?”
我隨口道:“能怎麽回事?”
他冷哼:“客棧裏?抱在一起?”
我回頭看向他,黑眸微惱的望著我,劍眉微擰,神情沒有憤怒,隻有惱火,比之原清拾的輕.浮嘲弄是如此不同。
我撇嘴:“你去問花戲雪了?”
“我自己女人的事,我問他幹什麽?”
我一惱:“什麽你的女人。”頓了頓,道,“你還不了解我麽,你知道我和他什麽事情都不可能有的。”
他哼哼。
我想了想,輕聲道:“而且,花戲雪和衛真,是那個……”
他濃眉一皺:“哪個?”
“斷.袖……”
他一愣:“斷.袖?”
“豐叔沒告訴你他當初喬裝打扮潛入二一添作五的事麽?”
“說了。”
“那你就不奇怪他明明長得這麽好看為什麽還要這樣?”
他微微沉思:“豐叔說衛真一直拉著他留在店裏……”
我輕咳一聲:“他們夜夜同屋。”
楊修夷麵色變得怪異:“他倆……”
現在可以確定的是,夏月樓至少沒有把花戲雪是狐妖的事告訴給豐叔。我也不想讓楊修夷知道,畢竟花戲雪從小青椒的鞭子下麵救下了我,我欠他一命,所以我現在才把他當初潛入二一添作五的目的給稍稍歪了一下。但無論如何,他和衛真斷袖的事實是不變的。
我道:“如果衛真真想與黃珞成親,這件事我們不能說出去,會壞了他的名聲,你最好也不要告訴豐叔。”
“嗯。”
說到這,我若有所思道:“難怪當初我一提花戲雪和衛真的事花戲雪就要對我發脾氣,我當時還腹誹他們有什麽好在意名聲的,原來他是知道衛真要娶黃珞的,他在替衛真著想。後來我拿衛真的事戲.弄了他幾句,他氣得和我動手打架,恰好被原清拾進來看到,以為我和他摟摟抱抱。”我看向楊修夷,“這些我也就和你說,你可別說出去。”
“你覺得我能對誰說?”他瞥我一眼,又道,“不過沒看出花戲雪對衛真這麽……我找個機會,看看能不能勸他。”
“我勸過的,沒用,他對衛真情深著呢。”
“你懂什麽,我們男人之間比較方便說話。”
“男人之間?”我賊賊看著他,“那你可不要跟衛真一樣……這花戲雪生得可漂亮了。”
額上一痛,他俊容陰沉:“亂說什麽。”
我捂住額頭,嘻嘻一笑,剛要說話,身後傳來急急的跑步聲:“少爺!”
我們回頭,一個丫鬟喘著氣:“少爺,姑娘……豐叔在找你們,衛真,衛真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