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師父
他走得很緩,我靠在他懷裏,伸手揪著他的衣襟,如海中溺者終於尋得漂木,至死不願放手。
分明心中已不再畏懼,可眼淚卻始終不停,似長流江潮漲時翻騰的浪水,不斷在我臉上洶湧。
他很輕的抱著我,每一步都很小心,盡量不去觸碰我的腰。
感受到他的小心嗬護,我哭得更加放肆。
尋了塊幹淨空地,他把我平放在地,指尖在我臉上輕抹,語聲極輕:“我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愛哭。”
我哽咽抽泣:“不是愛哭,是痛,很痛。”
他看向我的腰,微微一頓,黑眸詢問似的望我一眼。
我點了點頭。
他輕抬手,緩緩的解開了我的衣帶。
因從小常被妖怪捉走,不時砍手砍腳,光膀子露大腿於我已是習以為常,我早已沒有這世間女子該有的嬌柔害羞。
可此刻衣衫被他層層揭開,肌膚寸寸露出,曝於星空月夜下,我的呼吸和心跳驟然間快到難以控製。
晚風拂來,我感受不到一絲寒意,渾身燙的可怕,從未有過的局促令我暫時忘卻腰上疼痛。
我將衣衫拉來,緊掩在胸口,怯怯的望著他。
他的神色也自然不到哪兒去,星光澆在他臉上,白皙玉容浮出兩暈淡紅。
但當紗布解下後,他驀地一愣,隨後眉宇變得凝重了起來。
我不安的垂眸望去,不由瞪大了眼睛。
一條傷口整齊的出現於我腹上,如平坦大地忽而裂開了一條縫隙,周遭血肉模糊,綠色汁液隨著我的每次呼吸而拚命溢出。
驚恐直接將我吞沒,四肢瞬息冰寒到極點,我搖頭:“我不是妖怪,我不是妖怪!楊修夷,我不是妖怪!”
他飛快用衣衫擋住我的腰:“先別害怕,我們……”
“怎麽會這樣,”我慌亂大哭,茫然看著地上野草,“我沒有受過傷的,我隻是被他用木盆砸了一下,為什麽會這樣,我不想當妖怪的,我怎麽辦啊!”
“不要哭,我一定幫你弄清楚,你不會是妖怪的!”
“我的腰斷了……”
我忙擦掉眼淚,張嘴咬在了右手虎口上。
“初九!”楊修夷伸手掰開我的齒縫,“你先冷靜一下!”
手被他緊緊握住,傷口緩緩愈合。
我哭道:“我會痊愈的,我還會痊愈的!可是為什麽我的腰會這樣?我好痛,我快痛死了!”
他將我擁在懷裏:“我先去找些藥草幫你止痛,你不要怕,我極快回來。”
“不要!”我伸手抓緊他,“你別走!不要再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裏了!”
他擦著我的眼淚:“都是你扔下我,我何時扔下過你?”
“我不管!”我死死抱住他,“你別走,我會害怕,我會想爹娘,不要扔下我,我不要再一個人孤零零了!”
“初九?”
意識到自己胡言亂語了什麽以後,我哭得越發難受,不知何處而來的悲涼近乎要吞噬我的所有理智。
“初九,看著我的眼睛。”楊修夷捧起我的臉。
我哭著抬頭。
他輕聲道:“先睡一覺,我很快回來,別怕。”
長指點在我眉心,將我所有的神思驅散得一幹二淨。
我張了張唇瓣,大腦驟然一沉,再無意識。
像是過去很久,我緩緩睜開眼睛。
天空一片清明,碧雲高浮,月牙兒蹲在地上挖土,嘴裏哼著很歡樂的小調,聲音奶聲奶氣,聽不清在唱些什麽。
她忽的抬頭朝我望來,模樣驟然清晰,推開了以往夢裏的雲霧朦朧。
我呆愣原地,一直知道她很好看,卻沒想到美成這樣。
烏黑雪亮的明眸燦若星子,粉嫩白皙的肌膚如玉凝華,鼻梁秀氣高挺,仿似青山高嵐,嘴巴俏紅盈色,如若含著朱丹,年歲雖小,卻已有傾世之姿。
她笑吟吟的起身,穿著月白色煙衫上衣,下身一條鵝黃色散花紗裙,腰間係著紅絲穗兒,墜一清波軟玉。
如此站於清風花田間,風兒將她頭發吹得起舞,像天上仙童,被派入凡間廣散善緣。
我朝我跑來,卻穿透我的身子,撲向我身後來人:“清拾哥哥!”
我回過頭,是我那未婚夫。
俊俏五官絲毫未變,但衣著不似我兩次所見的那麽雍容沉重,一身白衣,長身玉立,頗為仙逸出塵。
他彎腰將月牙兒抱起,在她小臉上一掐:“想我了麽?”
月牙兒伸手在他懷中亂摸:“就沒有給我帶吃的嗎?”
“來的太急,忘買了。”
“沒有吃的你為什麽要來?”月牙兒撅嘴。
“哈哈!”他一笑,“沒帶吃的就不能來找你了嗎?”
月牙兒點頭:“是啊。”
他放下她,蹲著身子點著她的鼻尖,笑道:“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找你爹娘,他們可在?”
“娘親在村裏和姑姑剪窗花呢,爹爹和開伯他們上山打獵物去了,我不想做功課,偷偷跑出來玩的,你可不要告訴別人。”她不甘心的又去他懷裏摸,“你真的沒有給我帶吃的麽,上次分明說了要買桂花糖的。”
“那,你嫁給清拾哥哥好不好?這樣天天都能吃到桂花糖。”
月牙兒詫異的抬起眼睛看著他,道:“我才不要因為桂花糖就嫁給你,我要嫁給自己喜歡的人。”
“自己喜歡的人?”男人意味深長的看著她,拇指輕擦過她豐盈飽滿的臉蛋,“可你要知道,你一出生就選擇不了了。”他看向她身後的村子,“但也許,我可以幫你擺脫這種宿命。”
“什麽?”
男人一笑:“我今天就是來跟你爹娘提親的,他們一定會答應的。”
“提親?”月牙兒後退一步,怒道,“我說了不嫁就不嫁!我才幾歲啊,你煩不煩!”
“小牙兒生氣了?”
月牙兒氣呼呼的推開他:“你太討厭了!”
她轉身跑向遠處炊煙嫋嫋的幽雅村落,清瘦單薄的小身影很快消失不見。
我怔在原地,心緒極亂。
我一直猜測自己與月牙兒的關係,可如今憑空冒出的一個念想,令我不敢置信。
我搖了搖頭,拚命將這個念頭甩開,這時想到月牙兒的父母,一股莫名衝動從血液中燃起。
我忙朝她消失的地方跑去,卻忽的被我的未婚夫伸臂擋住:“你是誰?看夠了麽?”
我愣愣的看著他,他的模樣驟然變得凶戾,與方才的柔聲細語全然不同。
我微微後退。
他怒道:“想跑!”
抬手凝起一掌,說拍就拍,可拍哪不好,竟拍我臉上,我登時四仰八叉的被拍飛了出去。
他舉步朝我走來,又要襲來一掌時,我衣裳一緊,楊修夷猛的將我拉到身後,與他擊掌相推,周遭山河頓時崩裂,花田盡毀。
我愣在了一邊。
楊修夷邊跟我未婚夫拚掌力,邊側頭望我,悠閑笑道:“看打架很無聊的,要點什麽?蜜豆糕?龍眼酥?藕絲糖?竹葉糕……”
他報了一串名字。
我很認真的想了想:“那就茶葉蛋吧。”
“啪!”
一顆茶葉蛋從天而降,砸在了我的額上,緊跟著天上下起嘩啦啦的蛋雨,將我砸的鼻青臉腫,被緊緊的埋在了下麵。
一隻手從黑暗中伸下來拉我:“初九!”
我掙紮著想要爬起,又聽到有人在我耳邊喊我:“初九?”
兩個一模一樣的聲音在不同的空間喚我,一個空靈,一個咫尺。
肩膀被人輕輕晃著:“初九?”
我睜開眼睛,頭頂是無邊星光,楊修夷垂眸望著我,一手輕托著我後背,一手捧一葉清水。
我垂下頭,衣服已被完好穿上,腰上很麻,但疼痛已全然消失了。
我低頭將葉上清水喝光,抬眼看他。
他靜靜看著我,薄唇緊抿。
冷靜下來了,有些事情就不得不交代了。
不用猜也知道他現在有多想拍死我,但眼下我傷勢這麽重,有點人性的家夥都不會選擇在這個時候跟一個幾乎垂死的傷員動真格。
但沉默還是得打破,我知道他在等我開口。
將頭發別到耳後,我故作輕鬆模樣:“謝了。”
他眉心微微一擰,似是不滿。
我弱弱道:“那不謝?”
他冷哼:“燒壞了?”
我撇嘴:“我這身子倒是想發燒,連個傷寒都染不了,就這腰奇怪點罷了。”
說完想要坐起,徒勞掙紮半天,他看不過去了,伸手將我扶住。
坐穩後,我又道了聲謝。
忽然這麽知書達理,連我自己都快不認識自己了。
他冷冷的看著我,沒有說話。
這種別扭疏遠的氣氛真令人壓抑,我忽然就想讓他罵我幾句,也好過這樣沉默。
我抓來一根小草,在指上繞了半日:“噯,對了,你怎麽會忽然出現的,真巧哈。”
他淡淡道:“確實挺巧,如果沒有剛好路過,興許你死了我都不知道。”
我點點頭:“哦,那剛才問路的是溫良?”
他斜我一眼,半天,鼻音“嗯”了一聲。
我繼續找話題:“名字取的不錯,你取的?他娘親取的?暗人老大取的?對了,叫什麽來著,守益和碧狼是吧,聽說很凶的而且……”
“你呢?”他打斷我,“田初九,你什麽時候能溫良一點?”
我“哈”了一聲,轉頭看著遠處星空:“你想要溫良啊?養隻阿貓阿狗,要是不聽話就打它一頓,一隻叫小溫,一隻叫小良,或者阿溫,阿良什麽的……”
他忽的一扯,我的腰肢本就毫無勁道,頓時一頭紮進了他懷裏。
他緊緊攬住我的肩,不給我掙脫,聽得他胸膛心跳極快,我也跟著如馬狂奔。
“楊修夷,你……”
“夠了!”他咬牙,“不要再跟我扯東扯西,以後若是再不告而別,我就把你……”
尾音拖的好長,我抬起頭:“把我如何?”
他皺眉:“我就把你師父脫光了扔街上!”
“……”
他繼續:“或者把他綁去妓.院,讓他晚節不保。”
“……”
“或者關進豬圈裏熏他一年。”
“……”
他仍在繼續:“或者送到潑婦柳花家當贅婿。”
我好奇:“潑婦柳花是誰?”
他一哼:“禿頭阿三是誰?”
我:“……”
他還要繼續:“或者把他……”
我眉心一皺:“你真是喪心病狂!”
剛指控完他,我忽的想起自己當初是如何想要將清嬋嫁給禿頭阿三的,不由有些心虛。
楊修夷破天荒地的沒有反唇相譏,而是別過頭去,得意一笑,頗是清逸灑然。
我憶起自己還在他懷裏,忙想要爬起。
他卻不依,手臂緊緊桎梏著我,熨燙的體溫透過單薄的衣衫傳來,我與他相觸的肌膚都像是著了火,燥熱的我難受,卻又覺得喜歡。
“讓,讓我起來……”
他靜靜看著我,黑眸宛如沉澱的古井幽潭,深邃迷離,有著懾人魅惑。
我怦然心動,忙轉移視線,餘光瞅到他就那麽一直望著我,一眨不眨。
我小心翼翼的又掀起眼皮。
他的眸光深不見底,我的臉一下子紅了。
但這次我沒再避開,同樣一眨不眨的望著他,他神色淡淡,但是微微握緊了我胳膊的手指告訴我他也在緊張。
沉默一陣,他緩緩低頭,眼眸鎖在我臉上,俊容離我越來越近,溫熱吐氣噴到我臉上,輕輕癢癢。
我快不能呼吸,渾身繃緊,如弦上之箭。
腦中諸事被我拋擲一空,我隻覺得星空銀野都飄起花灑,無數桂瓣紛揚而下,白鶴起舞,彩蝶成群,空中五光十色,赫然架起一座仙橋。
我坐在橋上哼著曲調,吹著清風,雙腳輕晃,一身愜意舒然。
我深深看著他,這般俊美天顏和氣質風華堪稱曠世少有,無論何時何地,都雅持他一貫的清冷漠然。
我驀然彎唇一笑,第一次發現,我居然想和他白頭偕老,結發同床,風雨無懼,細水長流。
我竟然,會喜歡上楊修夷。
而他竟然,也喜歡著我。
就這麽一刻,我什麽都不願管了,心忽若詩人墨客筆端下的詩詞歌賦,有霜林染醉,有傾城煙火,有萬古清歡,有我所能想到的一切美好,令我心甘情願沉浸其中,再不想抗拒。
我慢慢閉上了眼睛。
未想這一閉就等了好久,我皺起眉頭,這小子怎麽還不親我?
我鼓足勇氣,猛的湊唇過去,孰料一下子撞在柔軟滑嫩的肌膚上,是他的側臉。
我:“……”
我睜開眼睛,直愣愣的望著他,他回首,唇瓣恰巧貼著我的雙唇滑過,引起我一陣戰栗。
他的眸色比我還要呆愣,我們就大眼瞪小眼的互望對方,如兩座石像。
良久,我喃喃:“為什麽是我親你?難道剛才是我做夢,你沒有要親我?”
“是有人來了……”他倏爾一愣,“親你?初九,你願意和我……”
他的眉梢輕輕挑起,一絲笑意從他眉間漸漸擴散,眸色湛亮如星,盈滿喜悅,下一秒,他忽的揚唇大笑,將我拉回他懷中,緊緊擁住,語聲愉快:“初九,我好開心!”
我頓了頓,鼓起勇氣伸出手,緩緩環在他腰上,收緊雙臂
他孩子氣的哈哈大笑,笑聲豪放不羈,震得胸膛一跳一跳。
我將頭埋得極深,悶聲道:“別笑了,會被人聽到的。”
他鬆開我,捧起我的臉,目光相對,我躲閃不已。
他俯首在我額上落下深深一吻。
我一顫,忙低下頭,他執著的又捧起,輕聲卻霸道:“不準躲我。”
夜風呼啦啦吹來,遍野群草搖曳,隨風翻飛,如我此時淩亂慌張的心境。
我嘴硬道:“誰躲你了,有什麽好躲的……”
他又笑了,目光溫柔堅定。
他俯下頭,閉上眼睛,睫毛如兩彎蝶翼。
我則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再不肯閉上,唯恐又是我的妄想。
眼看他俊容越來越近,我覺得我也應該主動一點,就在我準備也湊上去時,眼珠子莫名一咕嚕,轉到一邊,眼角餘光瞅到一個身影。
我當即一愣,回過頭去,楊修夷的吻同時落來,正好貼在我臉上。
“……”
我驚喜大叫:“師父!”
師父仍是世外高人就得有世外高人的樣子,穿著他萬年不變的一身白衣寬袍,留著他萬年不剪的白色長須。
我想他想得快要發瘋,忙揚起手,又大喊:“師父!”
“九兒!”他欣喜大叫,同我一樣揚起手,忽的一頓,怒瞪向楊修夷,語聲發顫:“你,你你你,你在對初九做什麽!”
白影一晃而來,一把將我拉走。
我痛呼:“我的腰!”
剛叫完就被楊修夷以詭異的身手奪了回去,他緊緊摟著我,不悅道:“不是叫你呆在車上麽,一把老骨頭走夜路不怕摔著!”
師父氣得胡子亂飛:“九兒!你給我過來!”
我委屈癟嘴,快要哭出聲音:“師父,我的腰快斷了,我走不動。”
“腰斷了?”
“嗯。”
“腰斷了……”
他喃喃重複,驀地瞪向楊修夷,顫抖的伸手:“你,你你你,你這個禽獸啊!你對我的九兒做了什麽?她是你的晚輩,長得又不漂亮,你怎麽下得去手?你,你不是禽獸,你簡直禽獸不如,我今天跟你拚了……”
楊修夷:“……”
我忙道:“不是,不關他的事。”
楊修夷將我輕柔抱起,往前走去,語聲淡淡:“不用理這老家夥,他不敢跟我動手。”
我皺眉:“不準說我師父壞話!”
“……”
師父暴跳如雷:“死丫頭!你被他勾魂了!給我站住!”
我抱住楊修夷的脖子,撐起上身,悲涼的望著他:“師父,我回去再跟你解釋吧。”
“不用解釋了!”他罵罵咧咧跟在身後,“女大不中留!我知道這姓楊的長了一副小白臉模樣,換我我也得心動……”
“啊?”
“……但你情竇開的還真快,才下山三個月就跟了這王八小子!我跟你說了多少遍,叫你離他遠點,離他遠點,你全當放屁了是吧!”
這就太冤枉人了!
我頓時怒道:“你個死老頭,當初還是你拚命慫恿師公把這混蛋趕下山的,怎麽怪到我頭上了!”
師父大怒:“我何時慫恿你師公了!是這臭小子自己要來的!還有,我說了多少遍了!你又罵我死老頭!我當初真是瞎了眼,早知道不撿你了,我寧可髒著屁股回去洗個澡!”
我“切”一聲:“你就別裝了,你當初撿我才不是因為沒紙擦屁股,是小虎子欺負我的時候你剛好路過,我都想起來了!”
他一愣,隨後怒道:“那把你衣衫撕下,我現在給你拉一個!”
“……”
好吧,我認輸。
我乖乖的把頭埋回楊修夷懷中,暫時不想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