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故事(二)
“然後,她獨自到了容山,還未入山便碰到一群強盜,見她生的好看,起了歹心。她被逼的快要舉劍自殺時,被一隻叫慕卿的鶴妖救下。唐玉珄這丫頭心細膽大,見鶴妖本事極高,便死命央求他帶她去尋紫芍茗。結果他們一路朝夕相對,幾經磨難,互起了愛慕之心。最後尋到了紫芍茗,卻被一隻修為高深的妖獸看守,一番惡戰,鶴妖拚掉全部修為,終於奪下紫芍茗,奄奄一息時用最後晶元將唐玉珄送到容山崖下。”
我一愣:“他死了?”
“唐玉珄也是這麽認為的,她回到家用紫芍茗救活了她爹,她卻開心不起來,終日以淚洗麵,悶悶不樂。這時有一大戶公子聽聞她的孝舉,對她心生傾慕,叫了媒婆上門提親,她爹見門當戶對便欣然答允。但唐玉珄死活不應,三天投井,四天上吊,不吃飯不喝水,鬧了場大病,瘦如枯槁,這下輪到她爹四處給她請名醫了。一日,一隻鳥雀忽然銜信而來,竟是慕卿寫的,他在信上勸唐玉珄好好享受人間富貴,嫁與那公子定能幸福,別再折騰自己,”說到這兒,豐叔端起茶盞微抿一口,抬眼朝我望來,“丫頭,你要是那唐玉珄,你會如何做?”
我想了想,道:“那我一定不嫁,死活也要把慕卿找出來。”
“哦?”他挑眉,“為何?”
“他為了唐玉珄命都快沒了,這份恩情怎能不報?”
“報恩?”豐叔略略皺眉,“我還以為你要說因為唐玉珄對他有情,才會與他一起。”
我撇嘴:“有情算得了什麽,男女情愛哪有人命恩情重要,不過之後呢,唐玉珄怎麽做的?”
他看著我:“男女情愛不重要?”
我反問:“重要麽?”
他歎了聲,搖頭:“我跟你這小丫頭扯這個幹嗎,你懂個屁。”
“我才不懂屁,你懂啊?”我低聲咕嚕。
“瞧瞧你這樣子,”他一臉嫌棄又無奈,接著道,“不過,也跟你說的一樣,唐玉珄也是死活都要把慕卿找出來,後來她請了個巫師,還真被她找到了。原來慕卿在她家後院當了個雜役,他已修為盡毀,晶元破碎,連尋常武夫都打不過了。本可以回山上重新修煉,卻心係這唐家丫頭,跑來當個人盡差遣的小雜役,光挨護院的打罵就夠他吃一壺的。”
“太慘了吧,”我托起腮幫子,“之後呢。”
“之後,那巫師跑去告訴了唐家老爺,要了筆不小的賞錢,可這姓唐的非但沒有感激慕卿,反而怕壞了閨女名聲,派人將他趕走。沒想那巫師又跑去跟唐玉珄的未婚夫說了此事,那未婚夫因愛生妒,將那慕卿捉走,當眾羞辱,在菜場口汙蔑他,說是一隻采花縱.淫的邪妖。”
“可惡!”我怒道。
“當時群情激奮,都說要將慕卿處以火刑,這時唐玉珄急急趕來,說出事情原委,救下了慕卿,卻因此令她爹蒙羞,當眾宣布與她斷掉父女關係。”
我氣得腦殼疼:“什麽狗屁父親,女兒比麵子還重要呢?而且他全然記不起當初他這條狗命是誰救的了吧。還有那未婚夫,虛偽的緊,一邊以人家孝順為名,要娶人家,一邊又做出這種豬狗不如的事情來。話說回來,這樣的人真的會因為唐玉珄‘孝順’便要娶她嗎?我看他看上的是唐玉珄孝順的名聲而不是行為吧,這個名聲隨著唐玉珄嫁過來,必然也會戴到這臭男人的頭上,幫他光耀門楣呢!好在要斷掉父女關係了,斷了好,這樣慕卿就不能不管她了,兩個人剛好可以在一起,閑雲野鶴,恩恩愛愛,沒那些討厭的爛規矩在。”
豐叔失笑:“你這丫頭,說的還頭頭是道呢。”
“有理走遍天下啊,我說的非常對。”我說道。
“是是是,”豐叔笑道,“不過,這是兩個人嗎?丫頭,這慕卿可是個妖啊。”
我停頓了下,說道:“那,怎麽辦?還是不能在一起?”
“這倒也不是,怎麽可能不在一起呢,被你說對了,唐玉珄這個處境,慕卿根本舍不得扔下她不管。”
我心中發悶,低聲道:“可他們身份差異太大,一人一妖,連孩子都不能要,否則生出一個半妖,多可憐?”
“那就不生唄。”
“不生?”
豐叔一笑,提壺倒茶,水聲潺潺,悅耳好聽。
“孩子很重要麽?對妖怪而言,他有無數壽命可活,又不需要別人為他送終養老。”
我怔怔望著他:“那也不能在一起吧,唐玉珄畢竟會變老,那也就是變醜了……”
“你這丫頭,你管人家幹什麽?”豐叔朝我看來,“他們在一起恩恩愛愛的,哪有你說的這麽可憐,這世間最幸福的就是攜手白頭之說,慕卿自己不能白頭,但能望著心愛之人白頭,那也是種幸福,而且這樣反而更能珍惜相處的時日,你羨慕不羨慕?”
我低下頭,撿起玉珄糖含在嘴中,再端起莫清茶抿上一口,一甜一苦兩種滋味在嘴裏攪合,好吃到極致。
“而且什麽孩子不孩子的,凡夫俗子所見,”豐叔又說道,“有孩子開開心心,沒有孩子,不強求也無妨。”
盞中清茶,茶葉幽然漂浮,我望著它,看著閃著的微微月光。
沉默了一陣,豐叔歎息,語重心長道:“丫頭,豐叔想說什麽,你聽懂了麽。”
我笑了笑,抬起頭看著他:“嗯,我懂了,豐叔想說的是,所有的妖怪都不是壞的,他們也有善心,也有好妖,我可以不用怕他們了。”
“丫頭,”豐叔看著我,略微肅容,“你在跟豐叔裝傻嗎。”
“沒有,”我將桌上散亂的物品一一抱在懷中,起身笑道,“謝謝豐叔的故事,我有些困了,回去睡啦。”
“丫頭。”豐叔也起身。
我沒再說話,腳步也不停,直接就走了。
但是一轉身,我便再也笑不出來了。
邊走邊抬頭望著客棧門口用以裝飾的大紅燈籠,我的心中泛起苦澀,比莫清茶還苦,也不是玉珄糖所能融化得了的。
故事終究是故事,它可以打動我,卻改變不了我的人生。
我知道豐叔的用意,他不想讓我自卑,也不想讓我覺得生不出孩子是件多麽遺憾或者“罪孽”的事情。
我其實不喜歡用惡意去形容世人,可的確在大多數世人的眼睛裏麵,生不出孩子似乎就是“罪孽”的。
否則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喜歡嘲笑別人肚子不爭氣,或者嗤笑別人是生不了孩子下不了蛋的母雞。
我非常非常討厭這樣的說法,但是,這世間的規則好像就是如此。
豐叔現在在寬慰我,在讓我釋懷,而實際上,我對孩子的執念真的沒有那麽深,如豐叔所說,孩子哭哭啼啼,可討厭了,我約莫也是喜歡不起來的。
比起豐叔想以半妖故事寬慰我生育問題而言,我真正難過的,是他所說的愛情故事。
唐玉珄可以因相思大病一場,我卻連掉血掉肉都不用尋醫問診。
男女之情於我似乎可有可無,喜歡上了,我逃避過,逃避不了,我也認了。像認命一般,默然接受,除此之外,我什麽都不會去做。
而且,在這個故事裏,我並非唐玉珄,我是慕卿。
我被萬人唾罵過,被人丟過臭雞蛋,被人恨到了骨子裏麵,用最惡毒的言語去詛咒。所以,我懂慕卿的卑微與屈辱,我也隻能如他一般,像個小雜役偷偷躲在暗處,觀望所念之人的一舉一動。如果不是唐父與唐玉珄斷絕父女情緣,唐玉珄一無所有,我相信慕卿永遠不會與她走在一起。
而我,我的所念之人,他的身份遠比唐玉珄來的更複雜。
他是珠玉,是華光,是淩於高空的日月,是我此生都不敢奢求的仰望,我怎願他從神壇摔落,我又怎舍得他碎於塵埃之中,華彩盡失?
心下一痛,我抱緊懷中之物,腳步未停。
也許我真的不能多呆了,多留他身邊一刻,便多出許多嗔癡貪念。
這些都是虛妄,我早已認清,實在不能再陷下去了,哪怕現在被人喊打喊殺,我也覺得馬上跑路才是正道。
我望向楊修夷消失的那片夜空,壓下心中淒楚,深深呼吸,現在不走,更待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