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香消
我覺得我死了。
我的腦子不再混沌,意識和記憶恢複清明,可是我卻睜不開眼睛。
我睡不著,起不來,動不了,直直的躺著,分不清白天晝夜。
每日都有人在說話,有豐叔,有春曼,有湘竹,最多的是楊修夷。
他一直坐在床邊,喂我喝藥,替我擦臉,不時有人進來找他,這家夥脾氣本來就不好,這幾日更加暴躁,連豐叔都罵上了,氣急時還拿杯盞砸地。
那些聲音碎的很好聽,似乎是穹州官窯燒製的金案瓷,那可是用銀子都買不到的寶貝。
這敗家子……
現在他又在我旁邊坐了半天,聽聲音是倚著床頭翻書。
房門敲響,他揚聲道:“進來。”
四五人的腳步聲細碎傳來:“少爺。”
楊修夷擱下書,長指習慣性的挑起我的頭發輕繞把玩,似在等他們開口。
一個女音說道:“那日從城外摔下的的確是衛真,已被一個男子救走,行蹤再難尋到,他的生死暫時不明。”
一個男音說道:“鴻儒石台上那些人快撐不住了,漢東幾個有名的大門派已遣人去縵山城和拂雲宗門了。”
楊修夷似點了下頭,沒有說話。
“少爺,已經五天了,”豐叔的聲音響起,“若再不除陣,恐怕他們堅持不下去了。”
“他們本就該死,”楊修夷的聲音冰冷的沒有溫度,“縵山城和拂雲宗門能派誰來,我看誰要和我作對。”
“可是扔丫頭雞蛋,潑丫頭泔水的不是這些江湖人,而是那些被煽動的百姓,你難道要將他們也一並……”
“不必再說。”楊修夷打斷他。
豐叔重重歎道:“少爺,有句話我這幾日一直想說,丫頭是傻了,可她終有一天會恢複正常,那時若知道你為她造了這麽多殺孽,她會如何作想?她腦子亂七八糟,總為自己添堵,這你比誰都清楚。何況少爺,丫頭她……若是到時候她又回去要請罪,你說怎麽辦?畢竟,仙尊一點都不喜歡她……”
豐叔口中的仙尊,是我師尊。
我心口一片苦澀。
楊修夷不再言語,室內岑寂下來,半響,他沉聲道:“放了吧。”
豐叔鬆了口氣,低低對旁人道:“快去。”
“清嬋呢?”楊修夷又問。
“……仍未找到,”一個男音猶豫回答,“少爺,她許是已自裁了。”
“自裁?”楊修夷冷笑,“就算是自裁也要挖出她的屍骨。”
“是。”
“都下去吧。”
“是。”
腳步聲離去,門被輕輕帶上。
楊修夷沒再翻書,長指鬆開我的頭發,輕捏在我的臉頰上,許久,他很輕很輕的說道:“田初九,你到底什麽時候能醒來?”
我也想醒,可是我睜不開眼睛呀。
他沒再說話,身邊再無動靜,若不是杜若清香還在鼻下,我會以為他已經離開了。
我心下輕歎,覺得很難過,歎完驀然一愣,一個極輕極輕的綿長呼吸就落在我臉上,如鵝羽一般掃過我的鼻尖。
我的心跳加快,大腦也空白一片。
他的呼吸越來越近,微有發顫,我能感受到他的溫熱氣息,帶著他口中清雪木的香氣,當真嗬氣如蘭。
我心中又緊張又期待,恍如一隻小鹿在瘋狂亂撞,手指微動,輕輕揪緊被單。
“喜歡就親下去,怎麽,不敢麽?”
忽然響起的嘶啞女音中斷了一切,楊修夷的呼吸極快離開我,靜了一瞬,他說道:“是你。”
無端的失落襲上心頭,我下意識睜開眼睛,竟真的就給睜開了,藍光刺得我雙目微眯,待看清來人,我一愣,是清嬋。
她穿著極長的黑色錦衫,發髻輕挽,麵容有些憔悴,雙眸布滿血絲。
她上前幾步,雙膝跪下:“聽說少爺一直在找我,少爺有何吩咐?”
這聲音啞的,完全不似她。
楊修夷沒有說話,雖然背對著我,但能想象他的眸光有多冷銳。
這幾日他發瘋似的到處找她,恐怕他也沒想到她會主動找上來。
“少爺?”清嬋抬頭叫道。
“你還有臉來見我。”楊修夷終於出聲。
清嬋又笑了,說道:“少爺有何不開心,清嬋願供少爺打罵。”
楊修夷起身看著她,雙手握緊拳頭,但終究是鬆開了。
這個細節顯然也被清嬋注意到了,說道:“少爺於我,終於有一絲不舍了麽?”
楊修夷走到桌邊倒一杯茶,淺抿一口:“你還有什麽未交代的,昔日有些主仆情誼,我不會累及你家人。”
“隻有主仆情誼嗎,”清嬋從地上站起身子,“少爺就一直覺察不出我的心思麽?”
楊修夷微微側頭看著她:“什麽心思?”
清嬋看著他,眸色漸怨,眼淚滑落了下來,似終是忍不住了,驀然怒道:“少爺真就毫無感知麽?我苦戀了你十三年,整整十三年!比你認識這個女人還要久!我為何設計害她?我為何討厭她?這世上哪來無緣無故的嫉恨!”
楊修夷仍是長身玉立,背影挺拔,我看不到他的眸色。
“守益大人說我是這一輩最出色的暗人,其實他錯了,我是最沒用的,我早就犯了暗人大忌,我早早就動了情,我傾慕一人,年複一年盼著他,每次受訓跌傷,我都咬牙強忍,再大的磨難也不算什麽。十三歲那年冬日,我受訓時跌傷,傷口潰爛,引致高燒,卻聽到他回府過年,我強爬到內府高簷上,遠遠望著他被人簇擁其中。他那麽好看,映著紛揚冬雪,仿若能將整個天地華光斂盡。等回去時,大雪將去路封凍,我差點凍死在那兒。因此事,碧狼大人罰我在暗室一月,我卻快樂無比,我是第一個活著從暗室中走出的人,他們誇我厲害,我為什麽厲害,因為有少爺你啊!”
我看著她,不得不承認,她其實是我目前為止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
瓊姿花貌,堪稱絕色,即便素麵也有萬種風情,如今微醺淚眼,梨花帶雨,勝似朦朧秋月。
如此美人垂淚,哭訴衷腸,恐怕沒有哪個男人會不動容吧。
我收回目光,心裏難受,好羨慕這些長得好看的姑娘。
她還在說,一字一句說著她的回憶和情意。
我心中極酸,真的不想聽,不想聽。
楊修夷一直靜默,我不知他會作何反應。
他會被清嬋打動麽,換個立場,若我是他,有個女人如此情深意重,心係於我,且是個如花美眷,賽玉美人,我一定立即將她娶了,毫不猶豫的。
良久,楊修夷淡淡說道:“你有你傾慕的人,我有我在意的人,你不該害她。”
我愣愣的看著他的背影,眼淚奪眶而出。
“不該害她?”清嬋美眸圓睜,“我如何能不害她?少爺,我恨她!我恨透了這個妖婦!她什麽都不如我,唯一有的隻是機緣,與你朝夕相處的機緣!她每日都能與你見麵,我卻隻能在每年佳日盼你歸來,這是蒼天的不公!”
我擦掉眼淚,朝她看去。
這個女人,她要說自己多愛楊修夷,那便去說,為什麽老是糟踐我!
“蒼天不公?”楊修夷說道,“她比你更有資格埋怨蒼天不公,你可還有其他話要說?”
“你當真如此討厭我?”清嬋看著他,“如果沒有這個妖婦,你會不會多看我一眼?!”
妖婦,妖婦,又罵我妖婦!
“你才是妖婦!害人的妖婦!”我爬起來罵道。
她自訴衷腸,我不想出聲打斷。
可是罵我妖婦,我憑什麽要一忍再忍!
“初九?”楊修夷回頭望來。
“田初九!”清嬋也朝我望來,隨即飛快的從發髻中抽出一支細簪,怒聲說道,“對,就這樣,看著我!”
我一愣,雙眉皺起,隱約覺察到什麽了,正準備側頭避開,卻來不及了,她速度極快,簪子刺向了她自己。
“玄屍吟,認得麽?”她吐出一口血來,看著我說道。
“你瘋了!”我望著窗台方向大聲罵道。
“田初九,我會回來找你的,你等著,我會讓你夜不能寐,生不如死……”
“夠了!”楊修夷暴怒。
一團靈氣從他體內狂湧奔出,清嬋登時被化成一團烈焰,她慘叫一聲,在紅色火光中化作青煙,旋即消散,一粒塵埃都未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