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臨湖美人
鐲雀將我送到南城門下,恰趕上城門守衛要關城。
我遠遠停下,回身看著鐲雀:“你回去當心點,別讓那些妖怪知道是你救的我。”
她點頭:“你早些進去吧,回家洗個澡,免得著涼。”
我自是不擔心著涼的問題,我的身子很少生病,隻會覺得乏累。
“有空我去看你吧,今天先就此別過。”我道。
“嗯。”
轉身進城,經過守衛身邊時,他捂住鼻子衝我叫道:“你這臭乞丐,身上什麽味啊!”
我悶悶的瞅了他一眼,說道:“好味道,驅邪避妖的,你要不要呀?”
“滾滾滾,快出去!”
“我又不是乞丐,我就住城裏,你才沒道理趕我走。”我說道。
不過他罵歸罵,倒沒真的來拽我。
來時因為怕路上再遇見什麽妖怪,我便用剛才淋了我一身的五髒六腑設了個簡單的霧障,是那些妖怪們討厭的濃鬱氣味,遠遠聞到就跑的那種。
鐲雀能帶著我飛這麽遠,對喜愛香氣的花妖來說,著實是種折磨。
入城後,我在城門附近找了個暗巷,把外衣脫下燒了,換上鐲雀給我的幹淨衣裳。
但形容仍很狼狽,發上沾上的肉末屍塊沒有水根本弄不掉,我稍微整理了下頭發和衣衫,以石陣引路,挑著七拐八拐的巷子回家。
有幾條必經的大道不得不過,我已經盡量避免不引人注意了,可身上的氣味仍招來無數厭惡目光。
走到朱荷街時,幾個垂髫小兒纏上了我,一直跟在身後嬉笑著指著我罵臭人。
我不做回應,但不知哪個小孩,撿了塊石頭丟我,其他人有樣學樣,小石子跟雨點一樣砸過來。
我氣惱的朝前跑去,他們跟得更快。
我終於怒了,撿起石頭扔了回去,剛好丟在了一個小孩腦門上,立刻腫了個小包。
他哇哇大哭,這下可好,一直圍觀的路人紛紛出來責罵我,我加快腳步,將頭發撥弄的更亂,遮住臉麵,最後被堵的無路可逃,我一頭紮進了柳清湖。
在水底潛了會兒,發現他們隻是湊個熱鬧,我幹的也不是殺人放火的罪,所以沒人閑的跟我一起跳,我這才鑽出水麵,朝最遠的湖畔遊去。
濕嗒嗒的爬上岸,我蹲在湖邊柳樹下擰水,心下惱火,卻不知該怎麽出氣,最後瑟瑟發抖的爬起,這筆賬隻能跟那些可惡的妖怪們算了。
沒走幾步,一個熟悉人影出現在前方,我腳步一頓,揉了揉眼睛。
楊修夷一襲束腰紫衫,挺拔軒昂,正和一個身段比陳素顏還好的女人在一棵桃樹下說著什麽。
湖風拂過他們,兩人墨發齊齊揚起,桃樹在一側招搖,恍如入畫。
不遠處有座幔帳飛揚的樓閣,是上次我們遇上那中年婦人的地方,“翠疊醉柳”四個大字落拓在門上,不時有女子嬌吟的笑聲飄出,隱約能聞到空中撩人的香薰,想必裏麵更是醉夢軟玉,溫柔情鄉。
一駕富麗繁華的馬車在門前停下,一名衣著繁複的美豔女子被丫鬟扶出車廂,朝楊修夷他們望去,笑道:“清嬋,你的楊公子可算來找你了。”
楊修夷身旁那個女子微微偏頭,精致眉目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女子都要好看,她笑道:“是呀,所以你切莫打擾我,快些進去!”
聲音甜而不膩,清脆如鈴。
我攥緊拳頭,倘若剛才我已被那群小屁孩氣死了,那麽我現在又被氣活了,我他媽還想拿著棺材板撲過去給這姓楊的一頓好打,打完了直接當場埋了。
我先前還一直在想,我失蹤了大半天,這麽晚了沒回去他們一定擔心瘋了。
姓楊的和我八字不合,見麵就懟,但好歹有些同門情誼,我不能自己冒冒失失出城遇了危險,就平白讓他和豐叔擔心,所以我才讓鐲雀冒著危險送我回來,結果呢,他卻在這裏陪美人湖邊談心,晚風拂袍!
我看向那美人,容貌身段穿著無一不勝我萬倍,我咬唇,說不出是什麽滋味,轉身離開了。
二一添作五燈光敞亮,豐叔站在門口翹首張望,遠遠看到了我,大喊出聲:“丫頭?!”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垂頭繼續走。
他匆匆跑來:“哎呀!你去哪了!”
我悶悶的擰著衣衫上的水進門,湘竹正在櫃台上打盹,一幅被驚醒的模樣,見到我後說道:“你回來了啊。”
我沒理她,經過後院時收了竹竿上的幹淨衣裳,回到屋裏關上房門。
從來沒像今天這麽窩囊受氣過,我在案前坐下,抬手捂著自己被狐妖咬過的地方,越想越委屈難受。
過去好久,我拿開案上的鎮紙,鋪紙研墨。
要寫的東西實在太多。
第一張是尋物啟事,我的那個錢袋對我委實重要。
第二張是招聘啟事,湘竹什麽事都不幫我,連衣裳都不幫我收拾,說什麽都不能要了。而且這次要招個男人,省的又被楊修夷勾走了魂。
第三張是給師公的信,求他老人家一定要把楊修夷喊回去。
第四張是求租啟示,我把楊修夷趕走了,薑嬸估計也會把我掃地出門。
身體不太舒服,我寫得極慢,寫到一半時,房門被“啪啪啪”敲響,這麽粗魯敲門的人在二一添作五裏隻有兩個,一個是坐在房內的我,另一個就是楊修夷。
我沒理會,繼續寫:“……尊師叔成日隻顧宣淫縱.欲,難護我周全,且幾次三番壞我正事,為人傲慢,品行敗壞,又生得一張利嘴毒舌,堪比潑婦……”
寫著寫著,我停了下筆,這樣的書信其實我寫過不下十封了,每次師公都沒有理我,倘若還這樣肯定還是趕不走他的。
心下一惱,我將紙張揉成一團,重新提筆給師父寫信:“臭老頭,你要再不把姓楊的叫走,我就死給你看!”
“砰!”
房門被一腳踹開,楊修夷怒氣騰騰,大步衝進來:“田初九,你野到哪裏去了?還知道回來!”
我野到哪去了,我出城辦正事了,你呢,你又浪到哪去了?
我狠狠的瞪著他,不想跟他說話。
他大步過來,目光掃過我的頭發衣服,伸手一觸,音量更高了:“怎麽濕的?蠢的不知道換麽!”說完抓起我的手腕,長指探在脈搏上,濃眉一皺,“你究竟幹什麽去了?!”
我冷冷的別開頭。
他氣惱的甩開我的手,朝門外走去:“湘竹,去給她換身衣服!”
湘竹有氣無力的聲音響在院子裏:“啊?”
“啊什麽!”楊修夷叫道,“不會做事就滾!”
湘竹怯怯進門,我說道:“出去,我自己換。”
湘竹點頭:“哦……”
豐叔給我燒了大桶熱水,洗完澡後,楊修夷把我拽到院子裏,湘竹拿了塊幹布過來給我擦頭發。
石桌上擺了許多好吃的,我筋疲力盡,餓的發慌,卻一點胃口都沒有,一看到肉就想起那具妖怪的屍體。
楊修夷看我一直沒動,端起補血湯,遞了一勺過來:“張嘴。”
我垂下眼睛,頓了頓,張開了嘴巴。
“你到底去哪了,”他又遞來一勺,“在哪裏受傷了,氣血耗得這麽厲害。”
我真是個不爭氣的人,我原想再也不理他,當他死人一個的,可他的關心讓我的決心又動搖了。
湖畔那佳人的麵貌出現在眼前,我心裏很不是滋味,但那是他個人的操守問題,我這個做晚輩的無權幹涉,也沒什麽牢騷好發,換個立場,以後我去談情說愛,也不希望有人置喙。
但有個問題我還是得搞清楚,我看向他:“楊修夷,你知道我不見了嗎?”
他俊容一沉,方才難得的溫柔消失無蹤:“廢話,一個下午都不見人影,你野哪兒去了?”
我的怒火一下子起來了,死死的盯著他。
他眉心輕擰:“你怎麽了?”
我霍的起身:“你去死吧!”
他一愣,潦黑如墨的眼睛不明所以的看著我。
我掉頭就走。
他一把拉住我:“你怎麽回事?無緣無故的又發什麽神經?”
倘若他不知道我不見而去找紅顏知己,這頂多就是忽視我,我氣過也就算了。
可是他已經知道我不見了,還去玩,這,這什麽狗屁尊師叔!
我使勁掰著他的手:“不要你管!以後我的事情都用不著你管!”
“鬧夠了沒!”
“放開我!”我拚命扭打,“楊修夷,放開!”
他將我拖回去:“不吃光別想走!”
“要你在這裏裝什麽假仁假義!”
“你再說一句試試!”
他還敢威脅我!
我氣的大吼:“你在外麵玩夠了才想起我,你算什麽尊師叔!你繼續去浪啊,去啊!我又醜又髒又沒用,我知道你早就煩透了!你巴不得我哪天被妖怪們捉去吃了,你也不用被師公他們拴在這裏了!別以為就你不情願,我更不情願!誰稀罕你留在這,你滾!去哪裏都行!回望雲崖,去聽雨道,對,那什麽翠柳的妓院,那叫清嬋的美人,那妓院門前的桃樹,你都可以去!誰稀罕你的照顧,誰稀罕你的關心!以後我的死活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反正你也不在乎我!”
一口氣罵完,我上氣不接下氣的喘著。
湘竹和豐叔似乎被嚇傻了,杵在一旁不敢動。
楊修夷站在我對麵,傻愣的看著我,以他的心高氣傲,居然沒有當場拂袖離去。
我凶狠的瞪著他,突然抽泣了一下,接著我也傻了。
我摸向自己的臉,濕漉漉的,我,我居然哭了?
我難以置信的停在了那。
第一次被妖精捉去,我嚇得魂飛魄散都沒有哭。
第一次養的小兔病死,我傷心難過的食不下咽也沒有哭。
好多次好多次,我都有特別想哭的時候,可我從來就不知道哭是個什麽樣子的感覺,怎麽都哭不出來。
師公說我命理坎坷,師尊說我堅強勇敢,師父說我沒心沒肺,就楊修夷說我算不得女人,連眼淚都不會流。
如今我真哭了,卻是被他給氣的。
我抬起眼睛看向楊修夷,眼淚越流越凶,怎麽都止不住。
想象自己現在披頭散發,還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真是糟糕透了。
他將我拉了過去,指腹僵硬的抹掉我的眼淚,聲音有些不自然:“讓你再說一句試試,你卻說了一大段。”
我忽的一個激靈,顫了一顫。
他一頓:“怎麽了?”
我也不知道怎麽了,腦中似乎出現了誰的哭聲,可是這個哭聲讓我覺得害怕和發寒。
“初九?”楊修夷喚我。
我皺眉,那股寒意越來越重,攀上了我的脊背。
莫名的慌亂讓我完全忘了要跟楊修夷生氣了,我訥訥道:“我,我,我先回房。”
這次輕易就拉下了他的手,關上房門前,他愣愣的站在那,抬眸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