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

  奈何這話一出,百裏堇年麵上的冷笑越發濃烈,瞳孔之中的複雜之色,也早已是澎湃洶湧,仿佛要將他徹底吞沒。


  東臨蒼眉頭緊皺,深眼將他凝望。


  待得片刻之後,百裏堇年冷笑一聲,悵惘幽遠的道:“你若真不會害朕,最初便不會渡大周之軍入得大英疆土。更也不會到了現在,還在朕麵前隱瞞東陵長公主身份。東臨蒼,如今應你之言,朕的確不能動你,但兄弟之情,許是難以再敘了。再者,大周雄兵雖是威武,但我大英兵力也非你想象中的那般薄弱,未到最後關頭,誰輸誰贏,自也不可隨意判定。”


  不待他尾音全然落下,東臨蒼便壓著嗓音道:“皇上既是知曉了瑤兒身份,也無心動瑤兒,皇上如此之舉,難道不是在忌憚藍燁煜?正是因忌憚,是以才不敢輕易惡對瑤兒,既是如此,皇上心中本有忌憚,本有擔憂,又何必不遵從事實,將眼光放得長遠,暗中朝藍燁煜妥協?大丈夫曆來能屈能伸,皇上若與太上皇統一戰線,執意與大周硬拚,最後討不到什麽好處。”


  “是否討得到好處,自也輪不到你東臨蒼來評判。你也莫要將人心想得極惡,朕留東陵長公主性命,也非全是忌憚大周皇帝。”


  東臨蒼神色微動,似如看不懂百裏堇年麵上那陰沉清冷的臉色一般,再度開始刨根問底,“皇上既是不畏藍燁煜,又如何不敢得罪思涵?甚至到了此際,還會對瑤兒禮對?”說著,瞳孔微縮,落在百裏堇年麵上的目光越發一深,猶豫片刻,薄唇再啟,低沉沉的問:“皇上對瑤兒,終是動心了?”


  這話問得直白,脫口的語氣雖無鋒芒逼問之意,但入得百裏堇年耳裏,仍像是一根刺一般,惡狠狠的紮在了他心頭。


  有些事雖為真實,但心頭無疑是強烈的抵觸旁人在他麵前來言道,來挑明。是以這看似耿直的東臨蒼,無疑是踩中了他的底線。


  如今大英與大周敵對,兩國形勢皆危,奈何本是四下防備,卻終究還是被大周皇帝唆使著衛王滅了他的朝臣黨羽,更還令他曆來看好甚至親近的東臨蒼叛離。如今的大英,無疑是四麵楚歌,加之父皇心狠手辣,一味的信心,總覺得大英國力雄厚,定能阻大周雄兵,卻不料大英軍力不過是金玉其表敗絮其內罷了。


  大英命數如此,經不起太大波動。隻是,父皇仍是不肯認輸,那他百裏堇年,雖有妥協之意,但卻仍是過不了自己心頭那道通敵賣國的坎兒。


  他是大英皇族,百裏一族的子嗣,身上流著百裏一族的血,又怎能,做出反叛這等家族難容之事,更何況,母後還在父皇手裏,一旦他百裏堇年生有二心,母後豈還有活頭。


  再論那東陵長公主,初見之際,印象一般,本著試探她身份之意而強行接觸,幾番之下,對她的印象終究改變。在這大英國都啊,賢良淑德的女子,亦或是跋扈嬌俏的女子,他見過不計其數,卻無一人能真正入他之心,直至見得那東陵長公主,探聽著她往日在東陵的聲名與事跡,再加之她那清冷的性子,一時,對她的好奇,便也多過對她身份的憎惡。


  或許,人心偶爾之際就是在自己發賤,別人明明是不喜你,你卻莫名的好奇,甚至莫名的想要與她靠近。也許,你隻是想去征服,想去將她那顆高高在上的心摘下,卻不料到頭來,幾個回合之下,你自己倒開始傾慕起那等風骨的女子了。


  畢竟,不畏生死,威儀自若的女子,你不曾見過。心中的好奇與觸動自是大肆而揚,不由自主。又或許,最能觸動於你的,是那般傲然風骨的女子啊,會為了一人,如此不畏風險的留在國都,留在宮中。那種超越了生死的相依相助,情深似海,不得不說,他百裏堇年,是嫉妒的,拚了命的嫉妒。


  倘若有朝一日,也有一個女子能如此對他,如此為他算計,為他考量,為他鋪路,為他消磨深宮之中所有的艱難甚至孤寂,許是那時,他百裏堇年定會將她寵上天際,從而感慨命運對他不薄。


  隻可惜,如這東臨蒼所說,現實就是如此殘酷。


  一切的一切,都不屬於他。無論是東臨蒼的這份友情,還是那傲然自若的女子,甚至,這大英大好的山河,父皇的疼愛,朝臣的擁戴,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他的。


  他要妥協嗎?

  他倒是想如這東臨蒼所言一般妥協。隻可惜,他能在東陵長公主麵前做戲,但卻無法在這信了這麽多年的東臨蒼麵前虛假了心意。


  思緒層層的起伏翻轉,無法平息。


  百裏堇年靜靜立在原地,內心不住的搖晃剖白,待得半晌之後,所有淩亂的心思,仍層層纏繞交織,解開不得。


  整個過程,東臨蒼深眼將他凝著,許久後,才逐漸將目光從他麵上挪開,歎息一聲,低沉壓抑的道:“在下不會害你。也望皇上好生思量在下今日的話,莫要意氣用事。有些人與事,本不重要,隻是皇上將他們看得太重,如今皇上隻需記住,你最該重視的,是你大英這片國土子民,是你的母後性命,除此之外,其餘的,該舍便舍,切不可多留。人生,本是有舍才有得,在下知皇上心善,但局勢已然如此,皇上便是再心善,也顧全不得大局,隻能,舍棄一切,方能自保。”


  冗長的一席話,出自肺腑,東臨蒼說得極為認真。


  隻是這話一出,百裏堇年雖應聲回神,但卻不曾出聲回話。


  他仍是靜立在原地,脊背挺得筆直,麵色深沉幽遠,令人有些看不出他的心思來。


  東臨蒼心有無奈,該說的已全數說了,該勸的也已經勸了,至於是否能將他這些話聽進去,便也隻能靠這百裏堇年自己去想了。隻是,本也以為無論如何,憑這百裏堇年的精明自該是或多或少能將他的話聽入一些的,卻是片刻之後,百裏堇年足下一動,就這麽一言不發的繼續往前了。


  東臨蒼猝不及防怔了一下,倒也未料百裏堇年最後的反應,竟是這般,卻待正要下意識朝他出聲,奈何話剛到嘴邊,心頭莫名一緊,瞬時之間,到嘴的話徹底噎了回去,再也道不出來了。


  他就這麽靜靜的立在原地,目光深深的落在百裏堇年脊背,沉默了下來。


  待得百裏堇年徹底走遠,他才歎息一聲,稍稍轉身回眸,奈何視線且偶然的掃到了不遠處那扇不知何時被打開的雕窗,以及,窗口那張不知何時探出的熟悉麵孔。


  他神色微變,心底驟然增了幾分起伏,卻又是刹那之間全數被他壓了下去,整個人再度恢複了平靜。


  “難得東臨公子會如此苦口婆心對一人勸慰,隻可惜,那人似是不願再信東臨公子了,更還有意與東臨公子斷絕情誼呢。”正這時,立在雕窗旁的思涵漫不經心的出了聲。


  這話說得極是緩慢,淡漠幽遠,但語氣中夾雜的冷諷之意分毫不掩。


  她顏思涵本就不是聽人牆角的人,隻可惜,如今形勢之下,自然也是好奇東臨蒼二人說了些什麽,是以待得略是謹慎的踏步過來推窗而觀,竟不料瞧見了百裏堇年的情緒崩塌,更也瞧見了東臨蒼那副無奈勸慰的模樣。


  早知百裏堇年絕非表麵那般人蓄無害,如今一見,才知百裏堇年也是心頭壓著事,怒意與憤慨早就在全身上下瘋狂滋長了,隻是奇怪的是,那廝竟還能在她麵前強行保持鎮定,倒也是難為他了。再論這東臨蒼,雖是一直都知這東臨蒼有心維護百裏堇年,但此番親眼一觀,才知這東臨蒼對那百裏堇年啊,無疑是極好極好,如此一來,倒也不得不防這東臨蒼是否會因兄弟情誼而突然倒戈,妥協在百裏堇年麵前。


  思緒翻轉,縱是麵色並無太大起伏,但心底深處,則是疑慮與防備四起。


  人心啊,就是容易亂。隻是也幸好,幸好她對東臨蒼一直都不曾全然信任,是以藍燁煜大軍挖地道之事,她也是守口如瓶,不曾對這東臨蒼言道一字。


  “大英受困,母親被控,皇上處處受製,四麵楚歌,處境本是為難,他一時之間接受不了在下的勸說,也是自然。”說著,歎息一聲,“不過是人之處境不同罷了,或許換作是在下或瑤兒你,若得這般處境,也不一定活得比他容易。”


  思涵眼角一挑,漫不經心的道:“東臨公子與本宮說這些有何用?如今百裏堇年的態度,你也是瞧見了,他有意不聽你之勸說,有意與太上皇聯合一汽而對付大周,本宮問你,那百裏堇年已是表態,東臨公子接下來準備如何?是要執意等百裏堇年想通並聽信你的話,還是,隨之任之,任由百裏堇年與太上皇聯合一起而大肆對付大周?又或者……東臨公子你,日後會突然臨陣倒戈,背叛本宮與藍燁煜,從而助百裏堇年漁翁得利?”


  冗長的一席話,被她以一種極是深邃探究的嗓音言道而出。


  這話入得耳裏,東臨蒼知曉思涵在懷疑他,是以眉頭一皺,思緒大起,倒也不曾即刻開口回思涵的話。


  此番之際,稍稍說錯什麽,無疑是越描越亂,是以,隻得三思而量,待組織好語言了,才可朝思涵回話。東臨蒼心思通明,是以也不著急回話,待得思量半晌,才斂神一番,極是鄭重的迎上思涵的眼,低沉厚重的道:“百裏堇年若執意對付大周,在下也無可奈何,一邊是藍燁煜的親戚之意,一邊是百裏堇年的多年交情,在下夾在中間,也非好受,若說在下一點都不在意百裏堇年後麵會如何下場,許是這回說出來瑤兒也不會相信,是以,在下如今能說的,便是隻能隨之任之罷了。任由百裏堇年自己去抉擇,後果如何,自然也由他自己承擔,而我東臨蒼,既是上了瑤兒與藍燁煜的船,自不會輕易下去,更不會背叛。”


  是嗎?


  思涵深眼凝他,對他這話半信半疑,並未回話。


  東臨蒼歎息一聲,繼續道:“在下是大孝子,瑤兒是知曉的。百裏堇年再重,也不及我東臨世家,不及我娘親重。我娘親心係藍燁煜,我無論如何,都不會違背我娘親之意去害藍燁煜。”


  這話入耳,思涵神色微動,目光再度在他麵上掃視一圈,隨即便自然而然的挪開目光,不再言話。


  東臨蒼也不再言話,兩人雙雙沉默下來。則是半晌之後,思涵才慢騰騰的道:“東臨公子知曉何為輕,何為重便好。外人,終歸比不上親人。且東臨公子本也是心思通透,自該知曉利弊凶險才是。”


  東臨蒼無奈而笑,“在下知曉利弊。瑤兒無需再提點。”


  “如此便好。在外麵站了這麽久,東臨公子該是累了,且去偏殿休息吧。”不待他尾音全數落下,思涵接了話。


  東臨蒼深眼將思涵打量一番,微微點頭,隨即也無耽擱,踏步便朝偏殿而去。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冷風浮動,涼薄四起。


  主殿內再度燃了暖爐,赤紅的火苗跳躍。牆角香爐中的焚香也徐徐而起,青煙搖曳,極是清幽。


  思涵坐在軟塌沉默,思緒嘈雜橫湧,久久不平。待得許久許久,身子倒也乏了,卻是正要入榻而小憩,不料這時,門外卻突然來了位不速之客。


  那人,分毫不敲門,就這麽徑直的推門進來了。殿門大肆吱呀而響,那響聲倒是在這沉寂的夜裏顯得略是突兀。


  思涵瞬時轉眸一望,入目的,則是一雙冷謔深邃的雙眼。那雙眼裏,譏諷之至,卻又像是居高臨下的鄙視一般,不曾掩飾的透著幾分傲然悠閑之意。思涵眉頭一皺,著實不喜他這眼中的神情,遙想最初之際,這人的這雙眼啊,卷滿了恭敬與乖巧,哪裏會像此際這般戲謔嘲諷,冷冽重重。


  果然是人心易變,且這人不僅性情大變,甚至從頭到腳都變了個徹底。


  今日,他著了身玄紫的長袍,袍子腰間綴滿了色澤明豔的玉石,整個人墨發疲倦,渾身上下倒是透出了幾分閑散之氣。待得踏步入殿,他便頭也不回的朝身後宮奴道了話,“爾等在殿外等候。”這話無波無瀾,並未夾雜什麽情緒,隻是這話一出,他身後的幾名宮奴臉色一變,似是受驚畏懼一般再不敢往前,反倒是猶如奔命似的迅速縮腳回去,而後小跑忙碌著將殿門在外合上。


  一時,殿門再度吱呀而響,聲音壓抑磅礴,卻也順勢阻隔了殿外宮奴那一張張緊張的麵孔,甚至,那一道道凜冽涼薄的寒風。


  思涵眼角一挑,修長的指尖漫不經心的理了理袖袍的褶皺,待得一切完畢,再度抬頭之際,那滿身玄紫之人已是站定在了她麵前,而後勾唇一笑,麵上與瞳孔中皆是不懷好意的嘲諷,隨即薄唇一啟,慢騰騰的朝思涵喚道:“皇姐。”


  皇姐……


  這二字入得耳裏,無疑是涼薄四起,鄙夷之至。


  思涵心生抵觸,著實不喜,僅是稍稍斂神一番,便漫不經心的回道:“皇姐二字,本宮可不敢當。畢竟,本宮可無通敵賣國殘害手足的兄弟,而我東陵皇族,自也不曾有大英太上皇後宮男.寵這等子嗣。”說著,仔細凝著他那略是發沉的麵容,繼續道:“再者,逸公子如今可是這大英宮中的紅人,你喚本宮這階下囚為皇姐,莫不是有意要折煞本宮?”


  哲謙眉頭稍稍而皺,卻又是片刻之際,他便自然而然的將所有起伏的神情全數壓了下去。


  他再度朝思涵勾唇一笑,薄唇一啟,慢悠悠的道:“臣弟上次在皇姐殿中受傷,如今傷勢還未痊愈,此番親自來麵見皇姐,皇姐對臣弟竟無半點心軟與關切?好歹臣弟身上也流著顏一族的血呢,且也是這大英宮中唯一一個皇姐的親人,如此境況之下,皇姐對臣弟,當真無半分容忍?”


  思涵深眼凝他,一時之間,無心言話。


  她倒是不知這哲謙突然過來究竟何意,但這哲謙雖在大英宮中為大,看似受寵,她顏思涵也看似被軟禁於此,孤立無援,乃大英太上皇砧板上的魚肉。隻不過,雖是魚肉,但自然也不是誰都可以拿刀朝她身上剁,這哲謙此番過來若是為了奚落她,她顏思涵自也不是好惹呢。


  到時候,前仇舊恨,她自然也得好生與他算算。


  “你與本宮如今關係如何,你早已明了,既是心思通透,又何必再在本宮麵前做戲。”待得沉默片刻,思涵才稍稍斂神一番,漫不經心出聲,說著,話鋒一轉,無心與他委婉,開門見山便道:“你此番來次所為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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