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
思涵依舊斜靠著車壁而坐,指尖稍稍扯了扯身上的披風,蓋住了肩膀的傷口。正這時,車外突有嘈雜之聲響起,則是片刻,有人激動欣喜的喚,“東臨公子出來了。”
那欣喜的喚聲略微有些遠,但卻被風聲送達,聽得略微清楚。思涵眼角微挑,心底稍稍漫出幾縷複雜,待得正要掀開窗簾子循聲而望,卻是這時,前方的車簾被人緩緩掀開,百裏堇年那張局促的臉展露出來。
大抵是淨過麵了,他臉上的血跡已分毫不剩。思涵朝他掃了兩眼,倒也略是詫異。隻道是方才在林中見得這百裏堇年時,便見他滿臉是血,她還以為這廝肯定傷到臉了,卻不料,他的臉依舊的清俊得當,完好如初。
“瑤兒姑娘感覺如何了?傷口可還疼得厲害?”正這時,那人坐定在車外,一手撩著車簾子,低低的朝她問。
思涵自然而然的將目光從他麵上挪開,淡道:“疼痛入髓,便已麻木,並無疼痛了。”說著,神色微動,話鋒也稍稍一轉,“方才我聽見有人說我表哥回來了,不知……”
她刻意將尾音拉得略長,欲言又止。
百裏堇年則道:“今日狩獵之場入了獅群,危機之下,你表哥將衛王送出獵場之後,便回林中去尋你了,且許久不歸。衛王也遣了人進去搜查,也不見他蹤跡,直至方才,他才出得獵場,安然歸來。”
是嗎?
危機之下,那東臨蒼不是救她,不是救百裏堇年,則是獨獨拖著百裏鴻昀出得獵場。說來,當時雖是百裏鴻昀離他最近,但他若當真有心護短,自然也會先救百裏堇年,亦或是她顏思涵才是。
如今倒好,那衛王倒是仍舊春風得意,她與百裏堇年則是一身狼狽,甚至那東臨蒼也是怪了,明明已然逃出獵場,則還要專程返回尋她,他如此之舉,莫不是後知後覺,為時已晚了?
所有思緒,迅速在心底滑過。
待得片刻後,她便再度回神過來,稍稍斂神一番,繼續道:“表哥安然歸來,便也是大幸,如此,我也算是放心了。隻是,說來也是奇怪,怎這皇家獵場,戒備森嚴,為何會出現那般數目磅礴的獅子?”
她這話問得平緩,看似問得隨意,語氣也並無半點鋒芒,隻是待這話全然落下後,她便稍稍抬眸,漆黑微沉的瞳孔徑直鎖向了百裏堇年那張清俊的臉。
他卻並未立即言話,僅是麵色微有起伏,隨即便垂頭下來,兀自沉默。
思涵落在他麵上的目光越發一深,甚至於,他越是不說,她心底的猜忌便越是嚴重。上次與藍燁煜行軍途中所遇的那些獅群,便是這百裏堇年所派,是以,今日遇見的那些獅群,自然也是與這百裏堇年脫不了幹係才是。
隻是思緒翻轉,也仍是一如既往的想不明白,放獅群入得獵場,廝殺眾人,此事對百裏堇年而言,白害而無一利,是以,這百裏堇年若是聰明,自然不會主動做出這般漏洞百出的事來才是。
越想,思涵落在他麵上的目光便越發深邃,麵色平寂,執意要待他回話。
待得二人無聲無息的僵持片刻,百裏堇年突然歎息一聲,略是無奈的道:“今日這獵場,能有這麽多獅子闖來,的確在在下的意料之外。再者,國都城內的蠱獅,皆被養殖在國內城北之地,且直接由皇族控製,去年,父皇才將控製獅群之權交到在下手裏,在下對蠱獅也甚是重視,生怕蠱獅突然跑出傷人,是以便也加派了人手盯著,如今蠱獅在在下毫無知情的情況下跑出,這緣由,隻能有二。其一,父皇有意對在場之人趕盡殺絕,其二,便是蠱獅養殖之地,出了居心叵測的內奸。”
是嗎?
思涵眼角一挑,“如此說來,今日獅群襲人之事,與皇上全無關係。”
百裏堇年低聲道:“豈會有關。如此損人不利己之事,在下豈會做。”
思涵默了片刻,淡道:“大英與大周正對峙,是以如此境況之下,太上皇許是不會在國都大興殺伐,營造內亂才是。是以,今日蠱獅襲人之事,許是,不是太上皇之令,而是,養殖之地該是出了奸細了。皇上且想想,今日蠱獅襲人,皇上作為控製蠱獅的掌權之人,自免不了太上皇責罰,更還容易背負心狠手辣之惡名,如此之下,皇上以為,誰的好處最大?”
她嗓音低沉平緩,語氣則略是染上了幾許幽遠與厚重。
卻是這話一出,百裏堇年瞳中頓有微光滑過,瞬時之間,麵色極為難得的驟沉,不說話了。
思涵掃他兩眼,也不再多言。這百裏堇年也是聰明人,是以是非曲直,這廝自然也是明白,是以有些話,點到為止便成,剩餘的,這廝自會去多想。
心緒至此,思涵稍稍垂眸下來,兀自沉默,則是片刻之後,車外不遠,頓時有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那腳步聲極為迅速,轉眼便已靠近了馬車。
思涵斂神一番,心底略增戒備,卻是正這時,那百裏堇年已是陡然掩住了麵上的複雜之色,目光朝左側一掃,隨即,車外的腳步聲頓時戛然而止,而後,是一道略是微急甚至複雜的嗓音,“皇上。”
短促的二字,熟悉之至。
思涵心底的戒備稍稍一鬆,轉而沸騰起來的,則是一方方陰沉與冷漠。
“你小子倒是終於歸來了。林子內全被蠱獅占據,你後來入林尋瑤兒姑娘,可有受傷?”待得那人嗓音一落,百裏堇年便出了聲。
“謝皇上關心,蠱獅雖多,但卻不曾傷到在下。隻是,蠱獅數目龐大,且還有多人困在林內,不知皇上可有即刻讓蠱獅鎮定之法?”
百裏堇年歎息一聲,搖搖頭,“常日的蠱獅,尚且可在朕所控之中。隻奈何,那些蠱獅似是被人重新
了藥,便是朕的口哨甚至蠱香,都已奈何不得他們。”說在,嗓音越發一沉,“大英之國,前有大周圍攻,後有異心之人內亂,如此多災多難的大英,許是當真要徹底亂了。”
說完,不待東臨蒼反應,他重新轉頭朝思涵望來,“今日瑤兒姑娘也受驚了,此際東臨蒼既是來了,便讓他好生護瑤兒姑娘回府吧。在下這裏還有要事要做,不便與瑤兒姑娘多言,先告辭了。”
思涵神色微動,微微點頭。
百裏堇年再不耽擱,稍稍正了正臉色後,便已放下了馬車簾子,下了馬車。
“今日之事不平,究竟何人興風,許是你該是猜到了。瑤兒姑娘這裏,你便先行護送回府,朕再去那林中一番,爭取尋得鎮住獅群之法。”
待在地麵站定,百裏堇年朝東臨蒼道了話。
東臨蒼眉頭一皺,麵色也越發顯得複雜,待得沉默片刻,終是垂頭下來,低聲道:“獅群無眼,皇上定得多加小心。”說著,又似突然想到什麽了一般,話鋒一轉,繼續道:“穆風此人可用,危急之際,皇上可用。”
百裏堇年神色微動,兀自點頭,隨即便踏步朝前,迅速走遠。
整個過程,思涵一直靜坐在車內,一動不動。
待得片刻,前方那道簾子便被人緩緩掀開了,她下意識抬眸一望,便見那滿身頎長修條的東臨蒼已是朝車內踏來。
他身上仍是幹淨,隻是衣袍上褶皺重重,連帶墨發也略微淩亂了幾許。
思涵朝他掃了一眼,隨即便淡漠出聲,“獅群凶狠之至,數目龐大,東臨公子忍心讓大英皇帝獨自去應對獅群?”
東臨蒼並未言話,目光僅是朝思涵徑直鎖來,隻見思涵渾身被披風遮掩,並無異常,除了臉色略是有些不正常的憋紅,身上稍稍沾染了些血色之外,似也並無太大異樣,隻是,心底正因此而稍稍鬆懈,奈何頃刻之間,目光竟偶然瞄到了地麵那鮮血淋漓的殘箭,他本是平和下來的臉色驟然雲湧翻騰。
“瑤兒受傷了?”
他幾步挪身而來,坐定在了思涵麵前,脫口的嗓音也極為難得的發緊,瞳色凝重之至,甚至麵色也越發的激烈搖晃,似是內心有複雜震撼的心緒狂湧,滿心緊烈,壓製不得。
不過是受傷罷了,這東臨蒼眼色這般凝重,倒也略是過戲了些。
“肩膀受了一箭而已。”思涵不動聲色的將他所有反應收於眼底,隨即便淡然低沉的道了一句,說著,也無心就此多言,僅是沉默片刻,自然而然的轉了話題,“此際大英皇帝返回去對付群獅,倒也危險呢。東臨公子當真不過去幫忙?”
“皇上那裏,有穆風幫忙,無需太過憂心。”不待思涵尾音全數落下,東臨蒼便低沉緊然的道了話,說著,目光再度朝地麵那血淋漓的箭羽掃了一眼,話鋒一轉,再度道:“瑤兒何處受傷了?方才獅群來襲,情況危機,衛王身子略是摔傷,雖能站立,但卻無法如常的靈巧活動,卻那些獅子來得太快,數量龐大,衛王差點喪命獅口,無奈之下,在下隻得將衛王先行送出林子,隨即返回施救,卻不料,已是找不到瑤兒了。”
是嗎?
冗長的一席話,倒被他以一種極是認真的嗓音道出,似如發自肺腑一般,令人挑不出半點刺來。
隻是這話入耳思涵耳裏,卻並未掀得任何波瀾。
她心境已全然的平靜,整個人也淡然如常,眸色幽遠,波瀾不起。她僅是靜靜的將東臨蒼的這席話聽完,而後才淡然出聲,“東臨公子心懷仁義,的確是好事。隻是,本宮也是奇了,在百裏堇年與百裏鴻昀同時受危之際,東臨公子率先救的,竟會是百裏鴻昀。”
說著,見他眉頭越發一皺,薄唇一啟,似要言話,思涵迅速掃他一眼,隨即便自然而然的挪開目光,先他一步繼續道:“東臨公子也莫要說著是入林子去尋本宮的了,許是東臨公子救了百裏鴻昀後,又突然後悔未救百裏堇年了,是以才折身衝回林中大肆尋找,是吧?”
東臨蒼下意識的噎了後話,深眼凝她,一時之間,並未言話。
兩人驀地沉默了下來,周遭氣氛也再度變得沉寂壓抑。
待得片刻後,東臨蒼才稍稍斂神一番,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在下返回林中,執意要救的,是瑤兒你。”
他這話說得極為認真,似是仍舊發自肺腑。思涵轉頭過來靜靜凝他,思緒翻轉,也未即刻回話。
有些事,雖是不知真相,但自然也會去多想,去猜忌。就如今日獅群來襲之事,旁人尚且會因獅群來襲而大亂陣腳,驚慌失措,但這東臨蒼不會,絕對不會。他好歹也是滿心複雜,心思極為深沉之人,甚至於,往日她還將他東臨蒼認作世之絕世謀臣,是以,這等有勇有謀,諱莫如深之人,又豈會真正被獅群嚇住,從而驚慌失措不知反應?想來便是刀刃橫在他脖子上,他也能淡定之至,從容不迫,而後再與拿刀之人溫聲溫氣的周旋才是。
是以啊,縱是獅群來襲,這人定也不會真正慌亂,反倒是心中鎮定,從而對周遭諸人諸事,也會保持全部的理智。而相較於百裏鴻昀,這廝最是重視百裏堇年,如此,方才那般危險之下,這廝第一時間要救的,自然是百裏堇年,絕非百裏鴻昀。
思緒翻轉,越想,心神便越發的跑得有些遠了。
隻是思來想去,倒也終究是明白了一個道理,那便是,東臨蒼若是未癲未瘋的話,那他今日率先救百裏鴻昀,便也是在變相的故意不救百裏堇年了。
如此,他故意不救百裏堇年的意圖是什麽?
難不成,是為了讓百裏堇年在危險之中大肆磨煉……又或者,是要讓百裏堇年,陰差陽錯的,救她?
思緒至此,頃刻之際,心底猶如猛水灌溉,一瀉千裏,通明之至。
卻是正這時,東臨蒼那低沉發緊的嗓音再度揚起,“瑤兒肩頭中劍,傷勢究竟如何?不如,讓在下好生為你傷口處置一番如何?”
這話入耳,思涵才應聲回神過來,隨即強行按捺心神,目光幽幽的朝東臨蒼凝望,一言不發。
大抵是她的目光太深太沉,一時之間,倒盯得東臨蒼略微不慣。東臨蒼麵色越發凝重,無奈而道:“瑤兒這般盯著在下作何?”
思涵緩道:“本宮不過是想好生觀觀東臨公子模樣罷了。相識這麽久,倒也不曾如此認真打量東臨公子,此番突然細致觀看,倒覺東臨公子這身皮囊著實溫潤風華,似如君子。隻是啊,人終歸是不可貌相的,這天底下的人啊,誰人會知如東臨公子這般溫潤之人竟也會心思狡黠,精於算計。”
東臨蒼眼角一挑,自也知思涵這話並非好話。
他默了片刻,也未回話,僅是開始吩咐車夫策馬而走。
待得車外揚來車夫恭敬的應聲後,馬車也開始顛簸搖曳,緩緩而行,這時,東臨蒼才將目光再度朝思涵落來,低聲道:“在下可是有何處得罪瑤兒了,竟得瑤兒如此戲謔在下。”
思涵淡道:“有些事雖可做得高明,但終歸還是有漏洞之處,無法真正的完美。是以,有些話,本宮也僅想點到為止罷了,東臨公子也是精明之人,想來自然也是猜得透本宮心思的。”
東臨蒼神色微變,“瑤兒之言,在下著實猜不透呢。有何話,瑤兒不妨直說。”
思涵興致缺缺,無心而言,並未回話。
有些事,多說無益,且這東臨蒼也性子圓滑,便是將有些話挑開了來說,這廝,也不一定會承認。
隻是,這廝雖不承認,言行雖為言話精細,但她顏思涵也非愚鈍之人,有些事自然也是猜得到幾成的。就如,百裏鴻昀與百裏堇年這二人在他心裏,孰輕孰重,她顏思涵,又如何不知。是以,即便是危難關頭,這廝自然是會維護心底最是在意之人才是,也恰巧正是因為危難關頭,這廝才會下意識的去救他最為重視之人。
心思仍舊延綿不斷的搖曳翻騰。
思涵垂眸下來,滿身單薄,一言不發。
東臨蒼目光再度落定在他麵上,細致打量,那清俊麵上的深沉之色越是嚴重。
“瑤兒便是不願回在下之言,但瑤兒此番傷勢究竟如何,總該讓在下知曉,也該讓在下好生包紮診治吧。當日既是在下將瑤兒再度接入這國都,瑤兒的安危,在下自然也是極為在意。望瑤兒無論是心思如何,亦或是對在下有何誤會與不滿,但也望稍稍壓下心思,身子要緊,讓在下好生診治才是。”
這席話入得耳裏,仍未在思涵心底激起任何波瀾。
她僅是默了片刻,才淡漠幽遠的道了話,“百裏堇年已讓隨行禦醫為本宮診治過了,東臨公子不必擔憂。”說著,眼角一挑,繼續道:“再者,東臨公子上次也曾送過本宮一瓶最是上等的傷藥,本宮當初僅給江雲南用了一點,還剩了不少,待歸得東臨府了,本宮自會再度將傷口用那傷藥塗抹一層,是以,不過是皮肉小傷,東臨公子不必太過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