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思涵微微一怔,下意識朝展文翼望來,則見他垂頭垂得極低,讓人看不到他的麵容,且他手中的動作也極為的小心翼翼,甚至認真嚴謹,全然給人一種極為在意與緊張之意。


  她神色微動,心底有數,低道:“還是本宮自己來吧。”


  說完,正要抬手抽他手中的繡帕,他動作卻驀地頓住,低沉道:“包紮完這次後,微臣日後,再不主動碰長公主分毫。”


  這話莫名說得堅決,又像是受傷一般,語氣中也掩飾不住的染上了一層暗淡悲傷之氣。


  這廝是怎麽了?

  思涵落在他麵上的目光也變了變,手中動作也稍稍僵在半空,展文翼並未停留多久,片刻之後,便再度開始為思涵處理起傷口來,本也是不大的一條口子,奈何他卻是緊張難耐,儼然如重傷一般仔細對待,小心清理。


  思涵凝他幾眼,心底略生微詫,隨即便縮手回來,也任由了他去,而後便稍稍轉頭,略是詢問的朝江雲南望來,則見江雲南眼角一挑,故作抬頭望天,似如置身事外,毫無幹係一般,又許是思涵將他盯得有些久了,他這才垂頭而下,咧嘴朝思涵笑,柔膩纏綣的道:“方才長公主與東臨公子走開敘話之際,皇傅太過擔憂,望眼欲穿,慌神之中未注意腳下,便摔了一跤。許是摔得太重,身子疼痛,是以皇傅才一直垂頭,該是在消化疼痛,長公主無需擔憂。”


  這話無疑是夾雜著幾分略微明顯的調侃。


  隻是怪異的是,展文翼手中動作僅是頓了頓,片刻便恢複自然,竟也並未反駁。


  思涵沉默片刻,便按捺心神一番,無心多言,僅朝展文翼隨意問候一句,而後便將目光落回了東臨蒼。


  此際,東臨蒼已是匕首割肉,手腕鮮血而溢。


  待得血色滿杯之後,他才將杯子朝思涵遞來,緩道:“瑤兒先端一下。”


  思涵順手接過,他則開始自行簡單包紮,待得一切完畢,展文翼對思涵的包紮動作也已停歇,思涵則深目朝東臨蒼凝視,低沉厚重的道:“既是為盟,自然得有盟約與懲處才是。”說著,兩手而抬,舉杯而前,嗓音越發而低,“本宮在此立誓,特與東臨公子為盟,此生定應東臨公子之言,勸諫藍燁煜,勒令其不可濫殺無辜,善待大英百姓,倘若本宮違背此言,定天雷轟頂,不得善終。”


  這話一出,頓時令江雲南與展文翼變了臉色,但兩人皆欲言又止一番,滿麵複雜,終是未道出聲來。


  待得尾音落下,思涵毫無耽擱,高舉杯盞便就著杯中之血飲了一口,待得一切完畢,便指尖而動,將杯子朝東臨蒼麵前推去。


  整個過程,東臨蒼靜靜凝她,並未言話,那清俊風雅的麵容上,也極為難得的布了一層複雜之色。


  卻又是片刻,他似想通了什麽,隨即便伸手將杯盞接過,也如思涵方才的動作一般,雙手將杯盞朝思涵而舉,薄唇一啟,低緩幽遠而道:“在下東臨蒼,也在此立式,特與東陵長公主與大周帝王為盟,此生善待你二人,助你二人攻城,倘若我東臨蒼違背此言,定不得善終,死如浮塵。”


  嗓音一落,便要抬手而起,飲得杯中之血,卻是手中動作剛剛一動,思涵便已抬手,恰到好處的按住了他的手臂。


  他下意識頓住動作,深眼朝思涵凝望。


  思涵淡道:“東臨公子本就是大義之人,自然是不怕死,是以,不得善終亦或是死如浮塵對你而言,並非為難與威脅。而此番既是立誓,誓言定當令人全然畏懼與忌諱才是,不若,東臨公子重新發誓,就言,你若違背你之誓言,你東臨世家,定分崩離析,生死不定,你之娘親,定衰敗成疾,藥石無醫如何?”


  這話一出,東臨蒼便瞳孔一縮,那清俊的麵上頓時漫了冷冽霜色。


  他還是第一次是這般臉色,思涵看在眼底,心頭也漫出了幾分抵觸與鄙夷。 “瑤兒要在下立誓,在下依你便是,但既是你我誓言,何必要牽連我東臨世家,甚至牽連在下的娘親?在下娘親本為年老之人,體弱多病,如此弱勢之人,瑤兒竟也忍心將她算計在內?”


  不待他尾音全數落下,思涵便道:“你猜忌藍燁煜,懷疑於他,你口口聲聲將他比作癲狂的魔頭時,怎也不想藍燁煜此生起伏不定,悲酸嚐盡,也不過是弱勢可憐之人?再者,不過是誓言罷了,東臨公子如此在意作何?隻要你不違背誓言,你東臨世家甚至你娘親,自然安好,並無壞處,隻不過,若東臨公子本不願做守約之人,且若你在發誓時便有心叛變你之誓言,那本宮方才所言的那些,自然得你排斥與不喜。如此,本宮是否可認為,東臨公子此番反應這般大,的確是因心有排斥,並非真正想與本宮和藍燁煜為盟?”


  說著,不待他反應,嗓音一挑,“也罷,既是東臨公子抵觸排斥,本宮自然也不強求,隻不過終歸是東臨公子引了藍燁煜入城,倘若藍燁煜勝了大英,東臨公子自然是大英亡國的罪魁禍首,而若你國都百姓也全然斃命,東臨公子不僅是你東臨世家的叛徒,更也是你大英的千秋罪人。再者,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大英一亡,你東臨世家上下之人,本宮也不敢保證是否會被藍燁煜差人殺了呢。”


  “藍燁煜此生殺孽太多,倘若當真屠得大英國都滿城百姓,如此罪孽,藍燁煜那小子,許是承受不起。”


  思涵冷笑一聲,“是否能承受得起,自然也不是東臨公子說了算,本宮仍是以為,能在絕望中活下來的人,甚至能從邊關守卒一躍成為我東陵攝政王,成為大英帝王,成為東陵主宰之人,如藍燁煜那般人物,早已是天命無法掌控於他,是以,便是他滿身血債,老天也不一定奈何得了他,更何況,他如今所為,皆為報仇雪恨罷了,身上本已是沾了無數鮮血,自然,也可破罐子破摔,無拘無畏的,再添上你大英國都的萬民之血。”


  東臨蒼麵色越發緊然,似如陌生一般,詫然的朝思涵凝望。


  “在下本以為,有鳳兒這般行事分明且心有良善的人在藍燁煜身邊,定當感化於他,卻不料,到頭來,鳳兒竟也被藍燁煜帶偏。鳳兒可有想過,你如此之言,不過是關心則亂罷了,倘若你當真要為藍燁煜好,便該勸他以萬民為重。畢竟,他將大英拿下來了,這大英國都的萬民,自然也是他的子民,他對太上皇可殺可辱,但滿城百姓確為無辜。”


  待得沉默片刻,他歎息一聲,再度道了話。


  思涵麵色分毫不變,目光再度徑直迎上他那雙複雜重重的眼,“天下已然如此,分崩離析,狼煙角逐,本宮沒東臨公子這般寬廣胸懷,本宮乃俗人,顧不了那麽多。且這天下是否安好,百姓是否尚存,非本宮能決定,是以,本宮自然隻有選擇支持本宮心係之人,他想如何,本宮,定當支持。”


  “他想如何便如何?瑤兒可否想過,萬一藍燁煜那小子所做的決定是錯,瑤兒也會毫無思量的一直幫他?”不待思涵的尾音全數落下,東臨蒼便低沉沉的道了話。


  這話入耳,思涵眼角一挑,麵色越發冷漠,“一個從貧困絕望中走出來的人,此生之中,定當是步步為營,他所走過的每條路,做過的每件事,下過的每個決定,定都是深思熟慮之後而得來的,若不然,稍有疏忽與差池,那定當是致命之災。他並非如東臨公子這樣,出身便是富貴榮華,奴仆環繞,是以,他與你是兩類人,東臨公子既是不曾參與過他的成長,便也不該站在自持正義的角度肆意評判甚至否認於他。本宮眼裏的藍燁煜,可冷如修羅,可如生殺予奪的閻王,自然,也當得起頂天立地的英雄。是以,東臨公子既是有心合作,那便不該懷疑他,既是無心合作,甚至此番過來也僅是想以本宮來威脅藍燁煜,如此,本宮自然也不會輕易如東臨公子所願。若不然,便是東臨公子今日想強行綁走本宮,本宮,自當以死而戰,隻不過,在這之前,東臨公子可要想好了,倘若你當真對本宮不利,亦或是在此對本宮大肆動手,若本宮傷了亡了,你且看看,那時的藍燁煜,是否會惱羞成怒,癲狂血性,從而,僅為了本宮一人,殺盡你大英千萬之人。許是那時候,大英上下,才該是真正血流如河的煉獄,而想必如東臨公子這般精明之人,自然是不會輕易嚐試。”


  她這話也說得極為直白,語氣中的威脅之意也是不曾演示的展露。


  東臨蒼心思有異,是以,為防這東臨蒼對她顏思涵來硬的,她自然是要把醜話先說在前麵。


  說來,至少是現在,她還不願全然與東臨蒼撕破臉麵,從而得東臨蒼對她強行拘謹在他手心,畢竟,大英左相的那枚心髒還未送回東陵,她心底壓著的這方擔憂還未全然落實,是以,此番在這東臨蒼麵前,她也隻得先行出招,逼這東臨蒼妥協。


  待得這話落下,她便滿目冷冽的朝他凝望,大抵是她這番話說得極為殘酷真實,瞬時,隻見東臨蒼眉頭一皺,麵色越發的深沉複雜。


  他故作自然的垂眸下來,不再言話。


  思涵候了半晌,便稍稍將目光從他身上挪開,低沉道:“本宮言之到此,是否要如本宮所說那般發誓,東臨公子自行考量。再者,東臨公子也說了,你乃藍燁煜與本宮的表哥,是以,既然都是一家人,又何必說兩家話。百裏堇年再好,終是君,而君民之間,你以為當真有醇厚友誼?許是東臨公子是個念舊的人,也是重感情之人,但那百裏堇年,許有異心,並非與你是同道中人。再言大英國都的百姓,東臨公子有心搭救,本宮隻能說東臨公子心有大義,並非有錯,隻是,藍燁煜也非你想象的那般不堪,你若能稍稍給點信任,我們一道同盟,那時候,你與藍燁煜裏應外合之下,定當容易拿下大英,從而,令大戰之事速戰速決,徹底用極短的時間壓下兩國廝殺,而後,將百姓的傷亡與兩方兵力的傷亡,降到最低。在大方向上,我們都是一樣的目的,也是一條船上之人,東臨公子既是最初便迎了藍燁煜入得大英,自那時開始,東臨公子除了與藍燁煜同盟,便已無退路。甚至於,你隻得幫藍燁煜勝了這場戰役,若不然,藍燁煜一敗,你這幫著藍燁煜領軍入城之人,豈能逃過罪責?甚至你東臨府滿門,能逃過太上皇的震怒?”


  冗長的一席話,被她以一種極為低沉壓抑的嗓音道出。


  東臨蒼眉頭皺地越發緊,麵色幽遠磅礴,仍未言話。


  待得二人僵持許久,突然,江雲南在旁輕笑一聲,調侃戲謔的道了話,“東臨公子雖是擅計,但也許正是因為擅計,才將任何人與事都想得複雜。隻是人嘛,何必讓自己那般累,許是多信信旁人,也無壞處。再者,東臨公子思來想去,不仍是未想出萬全之策麽?既是未有真正的完全之策,東臨公子你,便該聽我家長公主的話。”


  這話一出,東臨蒼才回神過來,心底所有的劇烈起伏,也被他稍稍的壓了下來。


  他並未立即言話,僅是抬眸朝江雲南掃了一眼,隨即便將目光再度落定在思涵麵上,待將思涵凝了片刻,才突然勾唇而笑,略是無奈的道:“在下此番來,本是要勸瑤兒你,卻不料到頭來,竟被瑤兒相勸。”


  “本宮所言皆為肺腑,並非是要勸你,而是在告誡罷了。東臨公子雖精明,但卻將諸人諸事看得太深,這般一來,你心底壓著的事太多,心思被纏繞,許是到頭來,對於有些人或事,你該是還無我們這些外人看得通透。”說著,嗓音一挑,“其餘之言,本宮便不再多說,而今本宮隻問,這同盟的誓言,東臨公子可否要重新說上一遍?”


  東臨蒼這回終是不再耽擱,緩道:“瑤兒之言的確有理,許是在下,的確考量太多。也罷,既是瑤兒要讓在下發誓後才能安心,在下,便如瑤兒之意發誓便是。本是同路之人,自該不可太過猜忌,也望瑤兒莫要對在下今日之言往心裏去,在下最初既是助了藍燁煜大軍入得大英,自然,也是偏向你們這邊。”


  說完,便抬手舉指,極是認真的道:“我東臨蒼在此立誓,日後定助藍燁煜拿下大英。倘若我違背此言,定禍患東臨世家,禍患我東臨蒼娘親。”


  這話,短促精幹,雖未全然照著思涵之言來說,但也是稍稍與思涵心底之意不相上下。


  也罷,各自都退讓一步。這大孝子東臨蒼已是提及他娘親,已算是在委婉妥協,而她顏思涵,自然得見好就收,免得當真與這人撕破臉才是。畢竟,二人既是還要合作,便是虛意逢迎,都得好生處著才是。


  “東臨公子這誓言,本宮便也記下了。東臨公子乃深明大義之人,本宮佩服。”待得片刻,思涵平緩無波的道了話。


  東臨蒼緩道:“不過是被俗世纏繞的無能之人罷了,瑤兒還佩服在下什麽,可莫要洗刷在下便是最好。”說著,神色微動,話鋒也稍稍一轉,“昨夜瑤兒擒得大英左相,但那大英左相卻並未隨著瑤兒與藍燁煜出城,如今,不知那大英左相……”


  他嗓音已然平和下來,脫口的語氣也溫潤得當。


  思涵麵色分毫不變,目光凝於前方遠處,淡道:“本宮昨夜與藍燁煜雙雙遇大英左相之人襲擊,後衛王差人援救,卻是打鬥之間,本宮不及留意大英左相,待得回神過來,便見那大英左相已是亡在了衛王屬下的亂刀裏。”


  這嗓音極是平緩自然,也無疑是在睜眼瞎話。說來,此番對這東臨蒼心有戒備,是以,言道之話,自然也不可太過老實才是,偶爾多拐點彎兒,多應付幾句,也非壞事。


  她麵色平靜,心境也是平靜,待的這話一出,她便稍稍轉眸,漆黑的瞳孔再度迎上了東臨蒼的眼。


  東臨蒼似是的確不知大英左相之事,亦或是眼線並非密集,是以不曾查到大英左相如何而亡,是以待得思涵之言落下,他便眼角微挑,俊容上也漫出了半許訝異之色。


  卻又是片刻之際,他便如變戲法般徹底壓下了訝然的麵色,僅道:“自打昨夜之亂,在下便猜到大英左相定亡命,本也以為他會喪命在瑤兒或藍燁煜刀下,卻不料,他會喪命在衛王屬下的手裏。”


  思涵淡道:“人世無常,命途起伏,哪能料到這般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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