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藍燁煜眼角微挑,歎息一聲,疲憊孱弱的道:“你如此心慈,那農女,許是並不會感激你。再者,心有仇恨且走投無路之人,日後行事,定也容易孤注一擲,大肆複仇,而不是,尋個偏僻之地,安然終老。”


  “你也僅說的是‘許是’罷了。”思涵眼角微挑,嗓音複雜而又厚重,卻是這話一出,也不待藍燁煜再度出聲委婉反對,她瞳孔一縮,深邃悵惘的目光再度凝向前方角落,繼續道:“再者,她終歸是喪了母,我也隻是,想讓她有命去將她娘親的屍首埋葬。”


  藍燁煜神色微動,蒼白得麵上,頓時通透了然過來。


  思涵也不朝他觀望,兀自沉默,縱是心底不願承認,但她終歸還是或多或少受那農女亡了母親的事實所影響,從而,抑製不住的心軟。


  遙想她顏思涵,當日從道行山上歸來,也是亡了母後,甚至於,她還來不及為母後斂屍或是哭送,卻不得不將此等大事放於一邊,而後領著自家幼弟去爭東陵的王位。


  那般心如刀絞卻又必須得強自鎮定的感覺,無疑是疼痛入骨,甚至記憶猶新,而今突然見得龐玉芳為她的母親大哭甚至癡傻,一時,隻覺一種莫名的同病相憐之感在觸及她的神經,震動著她心底壓製著的那些悲酸記憶,是以,此番心軟,不是為了放過龐玉芳,而是為了,成全自己那起伏波動的心。


  思緒纏纏繞繞,思涵僵然而坐,突然之間,也全然無心言話。


  許是察覺到了她心境的低落,藍燁煜神色微沉,開始強行用力抬手,一點一點的朝思涵探來。


  他渾身是傷,血肉猙獰,縱是此番不過是稍稍抬手,竟也扯動到了胳膊的傷口,瞬時,劇痛層層揪心而來,他也隻是緊咬牙關,未曾溢出半聲。


  待得伸手握住了思涵的手,他才嘶啞厚重的道:“是我之過,不曾料那農女喪母之事會引起你心底的那些記憶。你若不願對那農女斬草除根,那便不除吧,想必那農女區區一人,且有滿身卑微鄙陋,便是心有仇怨,定也翻不得身。”


  這話,已然夾雜了幾許寬慰,卻是依舊顫抖不堪。


  思涵強行按捺心緒,應付似的點頭。


  藍燁煜凝她兩眼,猶豫片刻,終是不再言話。


  二人相互依偎,互相陪伴,莫名心安。


  車內氣氛,也依舊沉寂得厲害,但卻並非尷尬,也似不再沉重,倒是四方之中,似有一股淺淡的釋然與清寧在蔓延著,恍如,二人相依,時光靜止。


  許是身子骨著實虛弱得緊,藍燁煜極是困頓,極想合眼,奈何每次待得他雙眼即將合上之際,思涵皆會適時將他搖醒。


  雖不讓他兀自睡覺極為不妥,但比起藍燁煜一睡不起,她自是願意讓他多堅持堅持,待抵達楚京後,便可由悟淨好生診治,而後再安然休息。


  畢竟,他身上的傷勢極為嚴峻,皮肉模糊,且失血也是極多,伏鬼身上除了幾枚還魂丹與尋常傷藥外,別無有效之藥來救治於他,再加之待得銀針拔除,藍燁煜的脈搏也恢複了緩慢,甚至緩慢得似是無力,儼然是病懨之症,如此之境,倘若他當真全然睡了過去,許是下次,她用銀針都不一定能喚得醒他。


  思涵心底發緊,雖一聲不吭,但眼風則時常將其盯著,不敢掉以輕心。


  藍燁煜被思涵連續喚醒幾次,沉寂厚重的氣氛裏,他幹裂的唇瓣突然而勾,竟勾出了一抹慘不忍睹的慘白笑容,而後薄唇一啟,斷續嘶啞的道:“往日微臣覺得,人活在世,最好是毫無牽絆,一身輕鬆才是最好,是以,除了伏鬼之外,微臣此生,的確無近身之人,更也不願與任何人交心而往,但如今倒覺,空蕩的心突然心係了一人,且因此而遇見的麻煩事也接二連三不斷,也縱是冷血暢然的心突然有了羈絆,有了牽掛,雖看似這些是在阻擋微臣最初謀劃下的一切,但卻不得不說,這一切,終是值得。至少,微臣此生之中,終還是體會到了何謂心暖,嗬。”


  這席話層層入耳,若說心底無半點波動,自是不可能。隻是,她也終歸是心有厚重,一時之間,心神便也越發的悵惘不止攖。


  她突然發覺,如今的她,已是承受不起旁人對她的好了。亦如這藍燁煜,他越是關心在意她,她便越發的覺得心緊厚重,甚至覺得惶恐。


  她終歸是擔憂的,擔憂如今的她,便已帶給藍燁煜如此種種的災難,卻不知以後若真在一起了,她帶給藍燁煜的,又會是什麽?

  因著他終歸還是以一種剛柔並濟的姿態衝入了她的內心,印下了名字,是以事到如今,她顏思涵最是不願拖累與牽連的,自也是他。


  “藍燁煜?”


  思涵沉默片刻,才強行按捺心神,低低出聲。


  這話剛落,藍燁煜便已疲倦嘶啞的應了一聲。


  “倘若日後有難,你不必顧我,你自己,隻需好生或者便是,再順便,為我光耀東陵。本宮雖有心光複東陵,但努力之後的效果確實微乎其微,許是東陵到你手裏,被你扶持而前,許會更好。”


  她再度沉默片刻,低沉沉的出了聲償。


  這話無疑是出自肺腑,厚重認真。


  此番本無心再與他言道這些話,隻是,心之使然,忍不住,便想將一切都和他說。


  這話一落,藍燁煜終是不曾立即言話。


  待得周遭氣氛沉寂片刻,他才嘶啞不堪的道:“光複東陵之事,自得你來做,且有我在,無論是你還是東陵,皆不會有何不測。”


  思涵瞳孔一縮,心底越發而緊,“我知你心意,卻也正因你待我如此,我才最是不願拖累你。藍燁煜,你本也滿身責任,仇恨滿身,倘若你再要護我,早晚,你會有累垮的一天。我顏思涵雖與你是一類人,但我終歸未有你的能耐,我若與你在一起,兩人強行聯手去應對一切,我許是幫不到你任何忙,更還會,連累你。”


  “而今之中,這便是僅剩的唯一一個你不願與我全然交心的理由?”


  他話鋒一轉,突然而問,嘶啞斷續的嗓音突然增了幾許認真。


  思涵神色微動,思緒翻轉,並不言話。


  藍燁煜凝她片刻,終是再度出聲,“往後之事如何,你我聯手一道去應對便是,但卻無論如何,我便是再不濟,定也會護你周全。”


  這話一落,不再言話。


  思涵渾身發緊,思緒依舊是層層起伏,搖曳不止。則待兀自沉默半晌後,一切的東西,似也全然莫名的通透開來,整個人,也似如身心而明,再也無最初那般壓抑厚重之感。


  她忍不住反手握住了藍燁煜的手,卻是這一舉動竟令他渾身一僵,卻也僅是片刻,他整個人緩緩的全然放鬆下來,靜靜的倚在她肩膀,而後指尖一動,自然而然的將她的手裹入掌心,而後十指相扣,“思涵……”


  “嗯。”


  思涵神色微動,釋然平緩而應。


  他似是有些欣慰,更也有些極為難得的小心翼翼,繼續喚,“思涵。”


  “嗯。”


  思涵再度平緩而應,這話一落,終是忍不住轉眸朝他望來,則見,明珠熠熠的光輝似是全數映亮了他的雙眼,此際的他,正勾著唇瓣,正滿目光火的靜靜凝他,整個人,雖是蒼白狼狽,但卻是莫名的,儒雅風朗之至。


  “思涵。”


  他再度喚。


  思涵放鬆了身形,目光也逐漸放軟,再度而應,“嗯。”


  這話剛落,他突然俊雅風華的笑了,“吾,心悅你。”


  短促的一句話,入得耳裏,竟不再那麽嘶啞。隻是心口之中,頓時暖意四浮,連帶雙瞳孔,都再度開始抑製不住的搖晃。


  此生之中,本以為不會再愛,卻是不料,支離破碎的心,竟還是會裝下一人。


  也雖與藍燁煜接觸的時日並非太長,隻是經曆的事太多太多,同生共死,互相扶持,這等珍貴得情義,並非出自恩情,而是,心底深處,的確,動了。


  自始自終,從不曾有人,會重她於生命。


  而這藍燁煜,卻是第一人,也將是,最後一人。


  “此情共許,便是天崩地裂,不敢而絕。”


  這話,她說得極慢極慢,落在他麵上的目光也越發搖曳發緊。


  瞬時,她親眼見得藍燁煜瞳孔一縮,整個人驀的發緊發呆,卻也僅是刹那,他的困頓之意似全數消卻,整個人精神十足,甚至竟還分好不顧滿身血肉猙獰的傷口,另一隻手也突然而動,刹那,便將思涵勾入了懷裏。


  這回,換做思涵倚他懷裏,雖是臉頰觸及到了他懷裏的溫暖,卻也聽到了他心口那陡跳得似要鑽出得心跳。


  “你傷勢未愈,切莫要亂動。”待得神智回攏,她才急忙擔憂出聲,奈何這話一落,藍燁煜竟將她攬得更緊,隨即唇瓣微低,在她耳畔嘶啞而道:“無妨。”


  思涵終是未再掙紮,僅是稍稍在他懷裏直起身來坐穩,變相的撐著他。


  二人也未再言話,氣氛沉緩得似要靜止。


  馬車依舊疾馳往前,顛簸搖曳,但速度卻是驚人。


  伏鬼無疑是讓一眾人全數奔走,爭取早些趕回楚京,是以,這一路上,精衛們也全然不敢懈怠,肆意策馬而前。


  一行人浩蕩而往,日夜兼程,冷風不懼。而思涵與藍燁煜,則一直呆在馬車內,安然而乘。


  因著心境暢快愉悅,藍燁煜精神也好了許多,竟也莫名的不再瞌睡,思涵仍舊是小心翼翼的觀察於他,擔憂他全然睡著,隻是堅持得久了,自己倒也疲倦得在藍燁煜懷裏無知無覺的睡了過去。


  待得終於醒來時,車外早已而明,馬車卻依舊奔騰。


  待得她神智回攏,抬眸而觀,才突然發覺,她仍是斜靠在藍燁煜懷裏,而那滿麵蒼白的藍燁煜,竟也一直保持這般姿勢,一動不動,深然柔和的望她。


  她猝不及防的怔了一下,隨即來不及多想,當即從他懷裏鑽出,待坐穩身形,便擔憂厚重的凝他,“我在你懷裏睡了一夜?”


  他麵上的笑容分毫不減,點點頭,“不止一夜。而今已將近黃昏,如此算來,你在我這裏,該是睡了一日一夜。”


  思涵瞳孔一縮,眉頭也當即而皺,“你如何不喚醒我?你滿身是傷,若一直保持這姿勢僵硬不動,並非好事。”


  “這幾日來,你皆不曾好生休息過,此番難得入睡,我又豈能擾你。再者,而今已入了楚京城門,再前行片刻,便該是抵達行宮宮門了,是以,待見得悟淨之後,微臣便可安睡了,你也不必再憂心於我。”


  許是著實不曾休息過,再加之身子孱弱疲憊,而今他這番脫口之言,竟是比昨夜還要來得嘶啞猙獰。


  思涵心頭發緊,目光深深凝他,欲言又止,卻終歸未再言話。


  他則緩道:“我手腳皆麻,**道不暢,你可否幫我揉揉,有勞。”


  這話說得倒是有些柔和與雲淡風輕,隻是那脫口的嘶啞嗓音,卻著實太讓人聞之揪心。


  思涵眉頭皺得厲害,凝他幾眼,終還是伸手過去小心翼翼的為他揉著胳膊與腿腳,待得沉默片刻後,她才按捺心緒的道:“有時候覺得你,腹黑精明,但有時候覺得你,倒也是愚昧執拗。”


  “我倒不這樣認為。且我這番愚昧與執拗,也不曾對任何女子表露,唯獨,你。”


  思涵猝不及防的再度一怔,手中的動作也驀的一停,待得片刻後,她才再度恢複動作,正要言話,不料後話未出,一道恭敬緊烈的嗓音已從車外揚來,“皇上,行宮已至,請皇上下得馬車,乘步輦入宮。”


  這話剛落,馬車便應聲而停。


  思涵也下意識的噎了後話,心底陡生釋然之感,隨即也不敢耽擱,當即扶著藍燁煜緩緩往前而挪,則待挪至馬車邊緣時,有精衛已小心翼翼的撩開了車簾,而那滿身修條剛毅的伏鬼,則正站在馬車旁,欲要伸手來扶藍燁煜。


  思涵神色微動,小心翼翼將藍燁煜交在伏鬼手裏,則待視線稍稍朝前一落,則見那滿身仙風道骨的悟淨方丈,竟已是站定在了不遠。


  許是察覺到了思涵的打量,悟淨徑直轉眸朝思涵望來,隨即不深不淺的朝思涵點點頭,算是招呼,卻也不待思涵反應,他已轉眸朝藍燁煜落去,迅速掃了一眼,麵色陡然沉了大半,連帶脫口的嗓音,也突然極為難得的增了幾許無奈與急促,“即刻送他去寢殿,老衲需即刻為他施針。”


  耳聞悟淨的話有些著急,伏鬼麵色一變,更是不敢耽擱,待朝悟淨應聲後,他如不知疲倦一般,甚至都不敢將藍燁煜放於步輦,而是焦急得自行抱著藍燁煜便一路飛奔往前。


  思涵驀的一怔,目光朝藍燁煜追隨而去,頃刻之間,眼裏竟掃到了藍燁煜那垂落而下的手腕,竟是覆滿了血色的指甲印。


  竟是指甲印。


  她瞳孔驀的一縮,臉色驟然,心神頓時開始起伏搖曳,而待藍燁煜被伏鬼帶著走遠,悟淨也踉蹌小跑的離開,周遭冷風,也莫名的凜冽半許時,她才稍稍回神過來,一時,麵色越發的蒼白發緊,心口之中,揪痛蔓延。


  “長公主,這裏風大,長公主先入行宮好生休息休息。”


  正這時,身邊突然揚來了一道柔然恭敬的嗓音。這嗓音依舊極為熟悉,隻是明明昨夜已見過他了,但而今突然再聞他的聲音,心底之人,仍是起了一層悵惘。


  她驀的應聲回神,強行按捺心神一番,而後轉眸朝清杉一望,則見他正靜靜的立在她身旁,小心翼翼的望她。


  “此番你來,領了多少東陵人馬?”她神色幽遠,低沉嘶啞而問。


  這話一落,不再耽擱,緩步厚重的開始踏步往前。


  清杉急忙緊隨其後,恭敬小心的回道:“回長公主,許皇傅最是在意長公主安危,是以此番微臣來此,皇傅給了微臣一萬兵衛,讓微臣領著一道來了。”


  一萬兵衛?

  思涵瞳孔驀的一縮,麵色一沉,當即回眸朝後方那些精衛一掃,隻見精衛雖多,但大多都著大周精衛的長袍,而衣著東陵兵衛鎧甲的兵衛,似是稀稀拉拉,此番放眼望去,似是五百都不到,更別說一萬。


  “兵衛呢?嶽候莫要告知本宮,你所領來的一萬兵衛,已是中途行路而亡,而今竟僅剩了五百?”


  思涵默了片刻,嗓音一挑,嘶啞厚重的語氣陡然顯得猙獰幾許。


  清杉著實有些被她這氣勢嚇住,隻道此番來這大周,無疑是趟苦差。


  若非展文翼與國師一道逼迫,他清杉又如何能來這大周。


  更何況,他清杉從不曾領過兵,後來雖從煙花柳巷中醒悟,有意報得家國,奈何他終歸還是在嶽候府內含著金鑰匙長大,不曾行過遠路,不曾應對過真正生死之事,更也不曾,領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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