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他則逐漸將目光落在了思涵的濕發上,似如在言道一件與他無關之事一般,漫不經心的繼續道:“當時,那老乞丐的血一直流,一直流,滿地都是,他死不瞑目,眼睛瞪了一夜,而微臣,便在牆角瑟縮驚恐了一夜。待得天還未明,微臣用盡氣力,將那人埋了,且說來也是奇怪,當時無論如何的害怕,但見那人被微臣推入土坑,甚至用泥土掩蓋住了圓瞪的雙眼,那人也一動不動,僵得毫無動作,也從那時,微臣突然就不怕了。隻道是,所有猙獰的惡人,隻要鮮血流幹,‘性’命殆盡,便再無攻擊的本事,任人宰割,是以啊,驚恐之後,便是平息,害怕得太過,是以,也能膽從心來,人的‘陰’狠與潛力,從容與淡定,也皆是被‘逼’出來的,微臣,便是如此。”
說著,抬眸朝思涵掃了一眼,“也相信,長公主能做到從容與淡定。畢竟,比起長公主的寬懷仁慈,微臣更願,長公主冷血薄情,隻要心中薄情無愧,才可神智清明,無牽無掛的對待任何事。”
“一味的冷血薄情,攝政王以為這就是好事?”思涵默了片刻,低沉複雜而問。
藍燁煜神‘色’微動,搖了搖頭,勾‘唇’而笑,“自然不是,但對於如今的長公主來說則是好事。畢竟,長公主太過仁義,心有軟肋。此番是那農‘女’,沒準兒下次,便是……哲謙。”
思涵終是明白過來了。
說來說去,這廝如今是在擔憂她對哲謙心軟?
她心口一沉,落在他麵上的目光也複雜‘陰’沉了幾許。
“哲謙膽敢在本宮不在東陵之際而興風,且還敢山‘洞’東陵兵衛與大周為敵,挑起兩國爭端,就憑這些,本宮何能對哲謙心軟。”
思涵默了片刻,低沉冷冽而道。
藍燁煜似也不曾將她這話太過聽入耳裏,緩道:“長公主不心軟便成。畢竟,哲謙那人,認準了長公主是殺了淑妃的凶手,如此,殺母之仇不共戴天,那哲謙啊,也早已不是往日的哲謙了。”
說著,嗓音微挑,“長公主許是不知,邊關最是磨人,日日都在刀尖上行走,不知下一刻是否會被人突襲,從而丟了‘性’命。在那等地方生活啊,寂寞難耐,對一統三軍的威儀也最是向往,如此,身心皆受磨練,所謂的野心,定也會隨之增長。畢竟,每一個入得軍營之人,但凡有上進心的話,皆是想揮兵點將,雄風與威儀大展,壯誌而酬。”
這話一落,朝思涵微微一笑,隨即便故作自然的將目光挪開了。
思涵眉頭越發一皺,並未言話,整個人安然坐在原地,兀自沉默。
屋內的氣氛,再度沉寂下來,無聲無息,沉靜盡顯。
藍燁煜手中動作未停,一直在為思涵擦拭濕發,待得思涵頭發略微發幹之際,他才稍稍停歇動作。
思涵按捺心神的抬眸觀他,隻見他似是累了一般,瞳中略有倦‘色’,那張俊逸的麵容,也越發的白了幾許。
“攝政王方才沐浴時,見得身上的傷口如何了?”她默了片刻,心口微緊,故作自然的問。
“傷口已是無礙,長公主不必掛記。”待得思涵的嗓音剛剛一落,他便自然而然的回了話。
說著,話鋒一轉,“長公主可是餓了,微臣這邊去看看那農‘女’是否將膳食備好……”
“膳食先不必,待本宮為攝政王傷口上‘藥’後,你再去也不遲。”不待他後話道出,思涵便已低沉嘶啞的出聲打斷。
藍燁煜神‘色’微動,深眼凝她,“微臣傷勢確無大礙,長公主不必……”
“無論是否有礙,敷些傷‘藥’也是極好。畢竟,這農‘女’家的傷‘藥’,的確上乘,上‘藥’至傷口後,便會即刻止痛,效果明顯。”說著,話鋒一轉,“你是自行褪衣還是本宮幫你?”
她嗓音極為直白,全然無心與他多做糾纏。
畢竟,這廝曆來嘴硬,她自然也是知曉,且他身上的傷,的確猙獰磅礴,昨日一見便是觸目驚心,猙獰之至,自也是不可疏忽與懈怠,若是不然,一旦傷勢惡發,這藍燁煜,還哪有力氣去抗擊大周異心之人,又哪裏‘精’力,去應付哲謙與東陵?
思緒至此,思涵瞳孔越發一沉,落在他麵上的目光也越發堅持。
藍燁煜凝她兩眼,沉默片刻,終還是妥協下來,隨即緩緩側身背對思涵而坐,修長的指尖,也開始緩緩褪衣。
周遭沉然,滿屋的清寂。
思涵安然而坐,靜靜凝他,縱是昨日便已見過他猙獰的傷口,奈何此番見得他襖子褪下,皮膚展‘露’,她終歸還是被他身上那些猙獰模糊的傷口再度怔住。
心口莫名的猛跳了幾許,也見那些傷口,並未完好結痂,有些甚至撕裂破爛,‘露’出了刀痕裏的鮮紅血‘肉’。
她瞳孔驀的跟著顫了半許,怔愣之中,不曾反應。
待得半晌後,藍燁煜平緩而道:“天兒冷,長公主若要上‘藥’,便稍稍快些。”
他嗓音極是平緩,毫無半許鋒芒之意,甚至若是細聽,也不難聽出其中刻意夾雜的幾許調侃。
思涵這才應聲回神,不再耽擱,待得強行按捺心神後,便開始一點一點仔細的為他上‘藥’。
整個過程,二人皆不言話,氣氛緘默。
待得一切完畢後,時辰已過了許久許久,而不遠處的‘門’外,也突然揚來了龐‘玉’芳拘謹的嗓音,“顏公子,姑娘,午飯已是備好,你們可要去大堂吃飯?”
這話入耳,思涵眉頭一皺,並未言話,僅是淡然伸手,開始細致小心的為他將襖子披上。
藍燁煜則抬眸朝屋‘門’的方向掃了一眼,平緩而道:“多謝姑娘了,若是可以,可否勞煩姑娘將膳食端來屋中?我娘子身子疲乏,不宜多走。”
這話一落,屋外並無應聲,反倒是待得片刻後,龐‘玉’芳那拘謹的嗓音才微微揚來,“我知曉了,公子與姑娘稍等。”
說完,便已轉身離去,腳步越發遠離。
此際,思涵已為藍燁煜將襖子全然披上,他也下意識伸手開始係上衣帶,待得片刻,龐‘玉’芳已再度在‘門’外喚‘門’。
這回,藍燁煜親自起了身,踏步過去開了屋‘門’。
瞬時,冷風順著屋‘門’驀的灌入,徹底擾了滿屋的清淨,也終是或多或少的驅散了一屋子的濃烈‘藥’味。
龐‘玉’芳朝藍燁煜客氣兩句,隨即便端著午膳入得屋中,待將膳食放於桌上,又拘謹的立在原地,抬眸迅速朝思涵與藍燁煜各自掃了一眼,麵‘色’起伏,‘欲’言又止。
思涵最是見不得她這般模樣,心有清冷,僅是掃她一眼便不再觀望。
“姑娘可是有事?”藍燁煜麵‘色’分毫不變,脫口的嗓音,也一如既往的平緩淡然。
龐‘玉’芳猝不及防的怔了一下,猶豫片刻,終是拘謹而道:“年關將至,家中一直存著一副對聯,奈何我卻因身高不夠,搭著凳子都無法將對聯貼在‘門’上,是以,待得公子吃完午飯了,可否,可否幫我貼貼對聯?”
這話,她說得著實有些斷續吞吐,似是略有心虛,又或是太過緊張一般,舌頭都極為難得的不曾打直。
卻是這話一落,她臉頰也驀的通紅,整個人越發緊張拘謹,猶豫片刻,又幹癟生硬的解釋了句,“公子身高夠,許是踩著凳子能為我家貼上‘春’聯。那‘春’聯,是我爹早些年就買了的,卻是無機會貼上,是以便一直存放在箱子裏,無機會貼上。”
這席話入得耳裏,思涵眼角一挑,淡漠清冷的瞳孔,終是抑製不住的再度朝那農‘女’望去。
本是以為,農‘女’皆如徐桂‘春’那般樸素,落落大方,卻是不料,竟也還是有人,分不清身份,‘欲’攀附高枝。
就如這農‘女’言道出的這席話,無疑是理由生硬牽強,別說是讓人信了,就是讓人能完整聽完,都已算是好耐‘性’了。
“年關將至,貼對聯自是喜事。”思涵默了片刻,隨即嗓音稍稍一挑,漫不經心的低沉出聲。
這話一落,待得藍燁煜與龐‘玉’芳皆是轉眸朝她望來時,她目光微抬,徑直凝向了藍燁煜那雙漆黑無‘波’的瞳孔,“既是龐姑娘相邀,夫君可有意去幫忙?”
他深邃的目光順勢在她麵上逡巡,卻是片刻,似如興致大好,驀的勾‘唇’笑了。隨即便扭頭朝龐‘玉’芳望來,薄‘唇’一啟,平緩而道:“在下的確有心幫忙。隻是,在下恐高,著實不敢站在凳子上。”
龐‘玉’芳驀的一怔,拘謹愕然的望他。
這話入耳,思涵心底倒是略有通暢,隨即清冷的目光朝龐‘玉’芳落來,微挑著嗓子道:“我夫君既是畏高,想來著實幫不到龐姑娘你。隻是,我這人,也喜幫人,且此番終是入住你家,也終是承龐姑娘恩情,是以,龐姑娘那對聯,我……親自來幫你貼。”
這話一出,不待龐‘玉’芳反應,思涵已略微幹脆的起了身。
藍燁煜麵‘色’微微而變,恰到好處的伸手,一把扣住了思涵的手腕。
“娘子身上有傷,不宜動作。”他道,這番脫口的語氣,平緩之中,卻終是夾雜了半許不曾掩飾的擔憂。
思涵極是淡然的將他的手掙開,低沉而道:“雖為有傷,但貼對聯這點力氣,我是有的。”
說著,目光朝龐‘玉’芳落來,“龐姑娘,走吧。”
龐‘玉’芳麵‘色’一急,眼見思涵便要踏步往前,她臉頰越發通紅,整個人越是尷尬。
她忙道:“姑娘也有傷在身,的確不便為我貼對聯。姑娘且坐下休息與用膳吧,那對聯,我到時候另找辦法貼上便是。”
思涵瞳孔一縮,“既是如此,那我便卻之不恭了。”
嗓音一落,淡然坐下。
她的轉變來得太快,快得讓龐‘玉’芳再度一怔,卻待回神,自己則滿心跳動,拘謹尷尬,也全然無心多呆,僅是急忙應付的客氣兩句,隨即便轉身迅速出屋。
思涵目光一直凝在龐‘玉’芳身上,一言不發,待得她消失走遠,一道溫潤平緩的嗓音在耳畔響起,“往日見慣了長公主威儀傲然,這幾日與長公主相處,才真正發覺,長公主是有血有‘肉’的我溫軟之人。”
思涵瞳孔一縮,下意識轉眸望他。
他則目光微抬,徑直迎上思涵的眼,“微臣此生,除了悟淨之外,無人為微臣上過傷‘藥’,而長公主,是第一人。且微臣此生,除了母後之外,也從不曾有人會真正為微臣落淚,而長公主你,也是第一人。往日之事,太多太雜,此番若要說,許是幾天幾夜都說不完,但微臣對長公主的心意,曆來不變。且微臣這人,也本是寡‘性’之人,平生之中,認定一人已是不易,且已足矣,是以,無論旁人如何,微臣心底,已是容之不下。”
思涵瞳孔越發一縮,心口震顫,一時之間,被他那雙深邃溫潤的瞳孔盯著,她渾身發緊,突然間心緒嘈雜起伏,不知反應。
藍燁煜也不再多言,牽了她的手,便拉著她一道朝不遠處的圓桌而去。
“長公主這兩日都不曾好生用膳,此番農家雖為粗茶淡飯,但長公主還是多吃些。”他頭也不回的出了聲。
思涵滿目複雜,也未言話,待被藍燁煜拉著坐定在桌旁後,便見他已端過了她麵前的空碗,率先為她盛了一碗飯。
思涵稍稍舉筷,兀自而食,別看那龐‘玉’芳對藍燁煜有心攀附,但那‘女’子做的菜肴,味道卻是不差。
隻是不知為何,藍燁煜那廝卻是舉筷懶散而動,似是食‘欲’不佳,無心多吃,又或許已然將思涵對他的打量全數收於眼底,是以,待得思涵再度轉眸朝他掃去之際,他稍稍放下了竹筷,柔然平緩而道:“長公主幾番偷窺微臣,是為何意?”
他這話也是說得極為直白,語氣裏夾雜著幾許調侃。
思涵也無心與他委婉,僅是開‘門’見山便問:“攝政王也許久不曾進食,怎麽,此番這些菜肴,竟不合攝政王胃口?”
他緩道:“的確不合,微臣曆來嚐慣了山珍,何來吃得慣粗茶淡飯。”這話一落,分毫不顧思涵全然不信的麵‘色’,僅是稍稍將菜盤朝思涵推近,“長公主身子骨弱,你且多吃些。”
他言行極是淡然儒雅,並無半許的異樣。
思涵眼角微挑,深眼凝他幾許,心思纏繞起伏,卻也並未再多言。
待得膳食完畢,龐‘玉’芳適時進來收走了碗盤。
思涵與藍燁煜閑來無事,先是呆在屋中沉默,卻是不久,藍燁煜突然提議,要帶思涵外出看雪。
前兩日雪大,院子內外積累的雪也厚實,縱是今日有陽光而照,但地上的雪卻也並未化卻多少。
思涵立在窗旁,朝屋外那些皚皚白雪掃了一眼,卻也並未拒絕,僅是稍稍點頭。
藍燁煜也未耽擱,上前幾步過來,自然而然的牽了她的手,與她一道朝屋‘門’而去,卻待出得屋‘門’後,他突然止步,待得略微仔細的為思涵攏了攏衣裙後,才繼續牽著思涵往前。
此際,那龐‘玉’芳正於院內曬著被褥,眼見藍燁煜與思涵雙雙出來,她微微一怔,下意識開口而問:“顏公子與姑娘怎出來了?”
這話剛落,神‘色’又是驀的一緊,著實打從心底的略微擔憂那風度翩翩之人便要在此際對她提出辭別之意。
畢竟,雖自家娘親曾說探過那顏公子的口風了,意思是想在這院中多留幾日,但今日也過去了大半,那顏公子卻不曾與她真正提及過留下小住之意,如此,她心底終歸還是略微發虛與起伏,隻道是,凡事皆有變數,許是那溫潤儒雅的人啊,突然就改變了主意,不願當真在她家中小住了。
說來,她龐‘玉’芳長這麽大,著實不曾嚐過什麽心動的滋味,反倒是曆來卑微低賤,常日受人唾棄鄙夷,是以心底也一直自卑,但如今,終是如此難得的遇見了一個謙謙有禮卻又不曾嫌棄她的人,且還每番都會對她有禮而待,平生之中頭一次遇見像他這樣的,心底的跳動,早已不知何時濃烈之至,平息不得。
一見鍾情這話,說來著實玄乎,但如今她才終於相信,這世上,終還是有一見鍾情之事,就如她龐‘玉’芳,見之一眼,甚至互相言道幾句話,從而,那股莫名的情根便已深種,拔除不得。
這感覺來得莫名,但思量之下,卻又在情理之中。畢竟,卑微瑟縮得太久,突然遇真正謙謙君子之人,久然幹旱的心頭,何能,不逢‘春’。
“長久呆在屋中,倒也煩悶,是以此番便出來走走,再看看雪。”
正這時,一道溫潤平緩的嗓音揚入耳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