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思緒至此,思涵眼角一挑,落在藍燁煜麵上的目光驀的深了半許。
隻道是,這廝如今已是行動遲緩,步伐踉蹌,再加之滿身血色,狼狽猙獰,但這人,終歸還是一派風骨,似是任由大雪與風霜壓彎了腰杆,他也能如常的挺拔而立,淡定自若。
而這種淡定,不止於天下角逐的算計,不止高湯闊廟的宏偉,甚至,連一些本是令人全然不恥的偷盜之事,他竟也能如此淡定且堂而皇之的言道出來。
不得不說,若論心態與氣度,她顏思涵終是比不過這藍燁煜。
心有漣漪,起伏而蕩,足下不住踉蹌往前之際,此番,卻也並未計較太多。
她僅是緩緩的跟著藍燁煜往前,雙腳一個一個的踩著藍燁煜前腳留下的深深腳印,周遭的風,也突然間無端冷冽,似是驀的盛了不少。
藍燁煜突然駐足,轉身過來,另一隻手稍稍而抬,自然而然的將思涵滿身的衣裙裹得嚴實,嘶啞緩道:“外麵風大,本是想讓長公主留在破廟等微臣拿得食物歸來,奈何,放長公主一人在破廟,微臣終是不放心。是以,這周遭雖是風大,也望長公主多加忍耐,待得拿到食物,我們便可即刻回破廟。”
這話一落,目光緊緊凝在思涵麵上。
思涵心口一緊,略微異樣。隻道是,她顏思涵也非嬌兒弱女,這藍燁煜如此言行,著實是有些太過關切她了。
而這種關切,雖是令她心有異樣,但卻並非抵觸,甚至,一股莫名的溫軟之感,再度猝不及防的撞在了心口。
她下意識的垂眸,猶豫片刻,終是強行按捺心緒,緩道:“此番處境特殊,攝政王不必太過擔憂本宮。再者,本宮也非柔弱之人,此番出來走走並無大礙,反倒是攝政王你,身上傷勢嚴峻,此番出來,才該是最該防風防寒,不要著涼。”
冗長的一番話,被她以一種微緊的嗓音道出,待得反應過來時,才陡然自知,這番脫口之言,竟是在擔憂藍燁煜。
瞬時,心底之中,越發有悵惘幽遠之感起伏上湧,壓製不得。
“長公主放心,微臣定會體恤好自己。在你我還未返回楚京之前,在周遭危機還未全數消卻之前,微臣,還不敢倒。”
這話入耳,思涵猝不及待的怔了怔,待下意識抬眸,則恰巧見得他溫潤柔和的朝她笑著,縱是滿麵的蒼白,猙獰幽遠,奈何他卻如得了蜜的孩童一般,笑得燦然。
這種笑容,她鮮少見過。印象裏,藍燁煜的笑容總是恰到好處的完美,亦或是燦然,甚至還會讓人如沐春風,但那些笑容,終還是虛浮表麵,並非真切,但如今他這笑容,她卻看得出來的,這種笑容啊,從眼底而生,縈繞往上,真切,而又認真。
刹那,心口深處,越發有一角落在逐漸融化,甚至癱軟。
她再度抑製不住甚至如逃避似的垂眸,卻也正這時,藍燁煜已不再多言,僅是稍稍轉身過去,捏緊了她的指尖,牽著她繼續往前。
陽光燦然,奈何,冷風依舊凜冽,兩人一言不發的緩緩往前,行走遲緩。
待得終於抵達一片菜地時,隻見,大雪覆蓋之下,雪白一片裏,徒留幾株略高的菜葉子未被白雪淹沒,此番放眼望去,那些挺立在白雪上方的菜葉,零星幾片,看著倒是寂寥得緊。
藍燁煜終是牽著思涵停了下來。
“長公主稍等。”
他頭也不回的溫潤出聲,嗓音依舊嘶啞,卻是尾音還未全數落下,他已緩步上前了幾步,隨即彎身下來,修長的指尖逐漸就著那雪地上風的菜葉旁微微而掏,待得將白雪掏開,他指尖驀的將菜葉揪緊,而後驀的上提,瞬時,雪地下方的泥土驟然破開,一連串裹著泥土的東西連道藤蔓一道被提了起來。
思涵定睛一望,終歸還是認出來了。
是番薯。
雖略微裹著泥土,但仍是見得那東西的麵目。遙想曾經在東陵京都城中遊走,曾也沒少吃過這東西。
她神色微動,下意識的緩緩上前了兩步。
此際,藍燁煜已將番薯藤條除盡,而後用血色的布衣兜好,待得一切完畢,他便起身而立,勾唇朝思涵笑,“楚京的氣候曆來涼薄,下雪也是常有的事,且也瑞雪兆豐年,長公主且瞧瞧,縱是白雪壓頂,但這些番薯,個頭卻是極大的。”
思涵漫不經心的點頭,話鋒一轉,“攝政王就準備兜著這些番薯離開了?”
他微微而笑,薄唇一啟,正要言話,奈何嗓音未出,不遠處,突然有細碎的腳步聲小跑而來。
那種聲音,無疑是雙腳觸及白雪的沙沙聲,有些突兀刺耳。
思涵下意識循聲一望,便見不遠處正有裹著厚厚襖子的女子背著背簍速跑過來,且那女子跑來的方向,顯然是對準了她與藍燁煜過來的。
難不成,這片菜地的主人,來了?
心思至此,眼角驀的抽了幾許。
她顏思涵以前雖也不是什麽厚道之人,但也終是有頭有臉,從不曾做過什麽偷雞摸狗之事。而今倒好,不過是偷了幾根番薯,卻是好死不死的遇見了菜地的主子,這種被抓正著的窘迫感,她無疑是不曾經曆過,心思麵色,也終還是沉浮幾許,窘然開來。
她驀的回眸,下意識朝藍燁煜一望,卻見他並無異樣,整個人依舊安然而立,蒼白的麵容平靜無波,從容淡定,那雙漆黑的瞳孔,也正凝著那小跑而來的夾襖女子,似是並未打算動作,正等著那女子小跑過來。
思涵眉頭一皺,渾身也稍稍而緊。
卻也僅是片刻,那背著背簍的女子已是跑過來站定在了三米之外,氣喘籲籲。又見思涵與藍燁煜皆滿身是血,衣衫破敗猙獰,她又猝不及防的驚了一下,麵色陡變,待得強行咽了口口水,壓製住了滿心的震撼與驚愕後,她開始壯著膽子的道:“你們是哪兒來的人!何來偷我家的番薯!”
雖是質問,但因心有驚懼,是以這脫口之言並無半分氣勢。
思涵眼角一挑,思量片刻,隨即轉眸朝藍燁煜望來,示意他與她即刻離開。
畢竟,番薯既是得了,此番她與藍燁煜又饑餓交加,自當不可再還。人性本也自私,大愛不得,且此番的確落魄無奈,保命為大。待得出得楚京,自也可專程遣人來好生報答這女子,但這所謂的報答,終還是以後之事才是,此時此際最為要緊的,便是該趁此事還未引得太過動蕩之前,盡快離開。
隻是,她雖是如此之思,也用眼神示意藍燁煜,但藍燁煜終是不曾朝她望來一眼,僅是深邃平緩的目光朝那夾襖女子打量,隨即薄唇一啟,嘶啞平緩而道:“姑娘見諒。我等本是外出郊遊,卻因中道遇得賊匪,是以流落在此。而今腹中饑餓,是以走投無路才來此尋食,本也是想拿得番薯後,便留下些錢財,不料還未動作,姑娘便來了。”
他話語極為有禮,嗓音也甚是溫和謙卑。甚至待得這話落下,他還稍稍伸手攏了攏墨發,完好的露出了那張雖是蒼白,但卻依舊俊然風華的麵容。
那夾襖女子怔了一下,終是不曾料到這盜竊番薯之人,竟還能如此謙謙有禮,且看這人話語得當,態度極好,似也不像是窮凶極惡之人,再加之這人的確生得好看,風華如玉,儼然是比他們鎮子裏劉員外家的大公子還要來得風華之至,又見這人正笑盈盈的溫潤望她,所有的視線皆認真的凝在她身上,瞬時之際,她麵色一緊,心口一緊,整個人,終是抑製不住的開始緊張起來。
她如逃似的急忙垂眸,避開了藍燁煜那雙朝她極為認真落來的雙眼,整個人也驀的變得拘謹。
待得猶豫片刻,她才強行按捺緊張的道:“無,無妨。不過是幾根番薯罷了,公子既是落難,這些番薯,便當是我送給公子了。”
“姑娘心善,在下在此便多謝了。隻是,不知這天寒地凍的,姑娘又乃女兒家,怎獨自來這菜地?”待得女子的嗓音剛落,藍燁煜便已平緩無波的接話。
女子眉頭一皺,麵色悵惘悲涼開來,緩道:“加中僅有我與娘親二人,我娘親又體弱多病,吹不得風,是以尋常農活兒,也皆是我一人做罷了。且瞧著這兩日下了大雪,擔心地裏的菜被雪全部壓倒掩蓋,擔心收成,是以便來這裏除除雪。”
“姑娘家中就無男子撐家?”藍燁煜神色微動,繼續問。
女子無奈的搖搖頭,苦笑,“家中人丁單薄,並無男兒,爹爹也在幾年前去世,是以我家,便已無男丁,孤女寡母,無依無靠,也成了鎮中最是忌諱之人。這鎮子裏的人,都說是我娘克人,不僅克了夫家,無男丁延續香火,更還克死了我家……”
話剛到這兒,似是突然反應過來,她緊張尷尬的抬眸朝藍燁煜掃了掃,忙道:“倒是不該與公子說這些了,望公子莫怪。此番這幾根番薯,我便送公子了,這裏風大,望公子早些離開吧。”
這話一落,不再耽擱,當即要將背簍放下,開始就著背簍中的鋤頭挖雪,奈何正這時,藍燁煜再度溫潤出聲,“姑娘如此心善,本是良善之人,想來姑娘的娘親,定也是心慈之人,哪有什麽克人不克人一說。”
這話入耳,女子心口一湧,心底頓時漫出了幾許感慨與悲涼。
“這麽久了,公子是第一個誇我娘親的人。許是我娘親知曉了,定會欣慰。”女子頭也不抬的出聲。
藍燁煜繼續道:“相識便是有緣,且在下此番突遇山賊,流落至此,的確無落腳之地,不知,姑娘可否領在下去你家中坐坐,讓我們好生洗漱一番,再順便,讓在下好生拜會拜會你娘親。你們皆為心善之人,在下又受姑娘番薯之恩,是以無論如何,都該去你家拜會拜會,再順便,留得金銀,也讓姑娘一家,便是無男丁,也能富貴安然,受鎮中之人,羨慕。”
女子驚了一下,雖為心底良善,但要帶兩個滿身是血的陌人回家,她怕驚著自家那體弱多病的娘親。
她眉頭一皺,終是有些為難,自行矛盾掙紮之中,並未立即言話。
藍燁煜凝她幾眼,神色微深,繼續道:“姑娘若覺不妥,那在下便不再為難了。此番多謝姑娘番薯之恩,這枚玉佩,望姑娘收下,以算在下答謝姑娘之意。”
說著,伸手入懷,掏出枚玉佩朝女子遞去。
女子眉頭越發一皺,下意識抬眸朝藍燁煜望來,眼見藍燁煜滿身破敗猙獰,但那張俊美如玉的麵容,卻蒼白無色,似是渾身受傷,但卻依舊堅強而立,從容自若。
這等風骨之人,何曾見過,再加之此人終是有禮,而今她與她娘親常年受人排擠,無人親近,此番突然有人主動不嫌棄她們母女,她們隨手幫幫忙,也算是為自己積德了。
思緒至此,女子終是緩道:“公子無需客氣。隻是,寒舍破敗,若公子與姑娘不棄,便隨我來吧。”
“多謝。”
藍燁煜緩緩點頭。
女子也不接玉佩,僅是將鋤頭重新放於背簍,背著背簍便開始轉身而行,在前領路。
冷風簌簌而起,四方涼薄,驟然間,思涵隻覺打落在身的陽光竟也不再那般溫暖。
她滿目複雜深邃的朝藍燁煜望來,則見他已是將玉佩重新收入袖中,隨即自然而然的牽了她的手,欲拉她往前。
她並不打算抬步,僅是強行立在原地,低沉而道:“你當真要去那女子家?倘若此番行蹤一旦泄露……”
“泄露不了。微臣還打算一直住在那女子家中,等待援兵而至。是以,那女子與其母一直在微臣眼皮下,微臣,何能讓她們生事。”
是嗎?
思涵眉頭一皺,心有不平,正要繼續言話,奈何後話未出,他薄唇一啟,已是先她一步繼續道:“破廟終歸四麵透風,住不得人。長公主且信微臣,無論在哪兒,微臣,皆會護好於你。你隻管信微臣便是,也隻管跟著微臣便是。”
思涵後話一噎,複雜凝他。
他則勾唇笑笑,待得那遠去的夾襖女子駐足回頭觀望,他才朝那女子應了一聲,隨即便捉穩了思涵的手,牽她往前。
思涵終是未言話,足下一深一淺的隨著他往前。
幾人一路蜿蜒往前,因著思涵與藍燁煜行得慢,那女子也有意等候,又見藍燁煜足下著實踉蹌,甚至雙腳幾番都陷在厚雪裏艱難得拔不出來時,女子麵色一緊,猶豫片刻,急忙緊張的上來攙扶藍燁煜。
然而,她舉來的兩手還未觸碰到藍燁煜的胳膊,便得他恰到好處的避開,待得她怔愣之際,藍燁煜轉眸朝她望來,溫潤而笑,“多謝姑娘好意,隻是,在下身子無礙,若姑娘有心幫忙,便勞煩姑娘,扶扶我娘子。我娘子是富貴人家的金枝,不曾受過這等苦,身子也略顯薄弱,望姑娘你,多幫襯幫襯她。”
這話一出,頃刻之際,女子麵上的所有怔愣全數化為了震撼與複雜,隨即片刻,她那雙起伏震顫的瞳孔深處,一股股莫名的失落與驚蹙之感層層起伏,似在悲涼,又似在失望。
思涵下意識轉眸,一言不發的將那女子的反應全數收於眼底。
則是片刻,待那女子正要強行按捺心緒的抬手扶思涵時,思涵分毫不懼,僅是故作自然的將目光從那女子麵上挪開,短促幹硬而道:“謝了。”
女子忙拘謹的客氣一句,不再言話。
幾人再度往前,待行了不久,終是抵達了一處破敗的屋落前。
不知是否是當真被排擠,這座屋落周圍,並無近鄰,且這屋子的院牆也處處都破敗漏洞,連帶院中那幾間屋子,也是破敗之至,搖搖欲墜。
思涵眉頭一皺。
藍燁煜則平緩嘶啞而道:“雞鴨成群,且有犬吠成片,姑娘的家,倒是生機勃勃。”
女子拘謹的麵上終是緩解不少,釋然而笑,“也隻有公子會如此評判我家,並無貶意。隻是,寒舍終歸破敗,望公子與姑娘莫要嫌棄。”
這話一落,幾許扶著思涵往前。
待得將思涵與藍燁煜領入其中一間屋子後,女子忙道:“公子與姑娘稍坐坐,我這便去燒熱水,再順便尋些換洗的衣裳。”
藍燁煜客氣而應,女子抬眸望她一眼,不再耽擱,當即轉身離開。
待得女子走遠,藍燁煜才牽著思涵行至不遠處的竹椅,待得二人皆坐定,思涵才轉眸掃了一眼這簡陋之至的屋子,隨即嗓音微挑,低沉而道:“那農家之女,倒是體貼入微得緊,且性子寬厚仁義……”
話剛到這兒,後話還未全數道出,藍燁煜已平緩嘶啞而道:“農家之女,大多如此,有何特殊。”說著,神色微動,嗓音也跟著稍稍而挑,“長公主突然如此而言,可是在意微臣與那農女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