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霍玄終是怕了,扯著嗓子嘶啞而吼,“爹,你這是作何啊!兒子知錯了,我知錯了,你繞兒子一次吧,你常日不都是寬容兒子的嗎,你這次怎突然這樣了啊!爹,爹!”


  晉安候滿目起伏,瞳孔之中,逐漸浮出半許不忍與悵惘。


  待在原地沉默片刻後,他強行按捺心緒,正要發話,不料小道盡頭,再度有悲戚的呼聲而來。


  他下意識轉眸,則見小道盡頭有名金色華袍的婦人被婢子們簇擁而來。


  瞬時,他瞳孔一縮,眉頭一皺。霍玄似如見了救命稻草般,朝那小道盡頭的婦人狂吼,“娘,娘,你快救我,爹要將我送入宮中送死,娘快救我!”


  那婦人甫一跑近,便先落了淚,隨即急忙將霍玄拉著護在身後,悲戚道:“侯爺,你這是作何?這是玄兒啊,他是犯了什麽錯,你要如此折磨他!”


  晉安候滿目幽遠,逐漸將目光挪開,眉頭皺得老高,並未立即言話。


  待沉默半晌後,也待婦人哭得泣不成聲時,他才低沉悵惘而道:“他今日有意要東陵長公主性命,觸怒新皇。而今我晉安候府風雨飄搖,不知何時便會被新皇抄家滅門。我今日帶他入宮,便是想以他一人之命,換我晉安候府上下安寧。若是換不了,或是消不了新皇之怒,夫人,那時,便望你也別在府中等我了,盡快攜我的兵符與幾名重將,速速逃出楚京。”


  這話一落,不再多言,甚至也全然不顧婦人震驚呆然的反應,僅是踏步往前,頭也不回的道:“將世子帶上,隨本侯來。”


  天色,逐漸暗淡下來。


  待得黃昏剛過,那座巍峨磅礴的行宮,便已四麵點燈,華燈初上。


  自打今日被藍燁煜帶出宮後,思涵便雙臂環膝的坐在軟榻,神色呆然幽遠,毫無焦距。


  她就這麽坐著,一言不發的坐著,縱是先前在馬車裏藍燁煜與她說了一路的話,她也全然不再反應,不再出聲,連最基本的隨意應付,都懶得去做了。


  眼見她如此,藍燁煜抱著她回得泗水居後,便與她沉默對坐了許久,待得殿外伏鬼通報,聲稱邊關再度有異時,他才起了身,緩緩離開。


  而今這偌大的主殿內,燈火通明,牆角的香爐正青煙縷縷。


  周遭檀香浮動,安然靜謐,然而即便如此,心底的悵惘與雜亂,並不曾被檀香鬆緩消卻,反而是,越來越多,越來越濃,濃得全然無法控製。


  今日的所有怒意與猙獰,而今全數變為了冷笑與惆悵。


  是的,惆悵自己的無能,更也惆悵自己的卑微渺小。


  雖常日曆來都是強行鎮定,強行堅強,但她如今才知,她終歸還是尋常人,終歸會累,終歸也會有情緒崩塌之際,隻覺,心智無能,滿身無力,而那前麵的路該要如何去走,如何去完美的支撐,她不知道,更也做不到。


  她就這麽僵然的坐在軟榻,許久許久,連盤著的兩腿僵了麻了都全然不知。


  殿外守著的宮奴們,也大氣都不敢喘上一聲,生怕會驚擾了殿中的活祖宗,到時候遭受滅頂之災。


  如此沉寂壓抑的氣氛,一直,持續到夜半三更。


  有一道道極有節奏的打更聲,從遙遠而來,有些幽遠,也有些朦朧。這聲音入得耳裏,似是一遍一遍的透過耳膜敲擊在了心底,片刻之際,也將心底最後的那一絲絲漣漪都全數抹平攖。


  半晌,待得更聲過後,突然,有幾道腳步聲由遠而來。


  因著夜色太過沉寂,周遭無聲,是以,那由遠而來的一道道腳步聲無疑是突兀之至,徹底驚擾了周遭所有的平靜。


  思涵應聲回神,眼角微挑,冰冷涼薄的雙目,逐漸朝殿門望去。


  燈火浮蕩,光影重重,滿室搖曳。便是不見外人之人,也能從那略微淩亂的腳步聲中聽出一道輕然平緩的腳步聲,那腳步聲,不淺不重,入得耳裏,熟悉至極。


  她勾唇一笑,暗自諷笑,隻道是何時竟與那藍燁煜這等熟識了!竟還能在幾道腳步聲中,獨獨分辨出他的腳步聲來了。


  隨著殿外腳步聲越來越近,思涵麵上的冷笑,便越發濃烈。


  不久,那外麵的所有腳步聲,全數在殿門外戛然而止。隨即,那道雕花木門上,光影重重裏,突然有一隻手影觸上了殿門,隨即,微微一推。


  瞬時,殿門吱呀而響,那一道道木門的悶聲瞬時擾了周遭沉寂。


  思涵目光順勢朝門外一落,則見,那門外最前方,正立著一抹頎長修條的人影。那人,依舊逆著光,看不清他的麵容,隻是待得那人緩緩踏步入殿,稍稍走近,才見那人已取了臉上的麵具,麵容絕雅如玉,風華依舊,隻是那雙朝她落來的瞳孔,則深幽複雜,並未染上常日的半許溫潤笑意。


  他似是極為疲憊,越是走近,瞳孔中的赤紅血絲便越發突兀明顯償。


  遙想昨夜,這人過來時,也是滿目血絲,疲憊難掩,縱是強打精神,麵上也笑得溫潤如風,但即便如此,他身上那些疲倦之色,卻仍是無法被他全然掩住。


  想來也是了,邊關連連生事,這藍燁煜,又如何能安穩而坐?是以忙著操勞政事,不休不眠,從而,才可如此的疲倦滿麵,雙目赤紅。


  “今夜,可用膳了?”


  思涵不動聲色的凝他,麵上無任何表情。待見他站定在她麵前時,便聞他這般出了聲。


  她瞳孔微微一縮,逐漸將目光從他麵上挪開,猶如未聽見他的話一般,一言不發。


  藍燁煜凝她片刻,終是回頭讓宮奴傳膳。待得宮奴極為迅速機靈的將熱騰騰的菜肴擺放在軟榻前方的小桌上時,他才揮退宮奴,主動彎身在思涵身邊坐下,低低而道:“邊關告急,長公主可知因何之故?”


  思涵眼角一挑,無心而言。


  藍燁煜深眼凝她,歎息一聲,平緩幽遠的道:“長公主如今,是連話都不願與微臣說了?”


  思涵滿目清冷,瞳孔一縮,待默了半晌後,終歸是唇瓣一啟,低沉沉的出了聲,“你與本宮之間,早已無話可說,如此,攝政王還要本宮說什麽?”


  這話入耳,藍燁煜神色微動,赤紅的瞳孔內,也漫出了幾許複雜起伏。


  “長公主還在因今日之事惱微臣?”他不答反問,脫口之言雖是問句,但語氣中的直白陳述之意則是分毫不掩。


  這話無疑是正中思涵內心,待得思量回旋後,又覺他這話不夠分量。


  畢竟,而今她滿心低落,心緒破敗,這其中緣由,不止是因今日之事,還因各種的束縛與無力。那些破敗無力的感覺,層層交織而來,便逐一的侵蝕了她所有的誌氣與傲骨,是以如今之際,才會這等狀態,對諸事都全然提不起興,更也不願理會任何人。


  她如今,也僅是想,獨處罷了。也許待得獨處後,心境恢複,她顏思涵,自也能徹底恢複常日那堅強甚至逞強的模樣。


  “今日之事,於攝政王而言,處理得並無過錯。畢竟,你與本宮之間,本是身份不同,立場不同,是以,這些日子發生之事究竟如何,自也不是攝政王過錯,僅是立場如此,命運如此罷了。本宮如今,並無責怪攝政王之意,而是,突然覺得累了,倘若攝政王還能念及在東陵本宮對你不薄的情份上,望攝政王早些離開,留本宮一人獨處。”


  她默了片刻,才低沉無波的出了聲。


  奈何這話一落,藍燁煜那平緩幽遠的嗓音再度響起,“心底的有些矛盾,便是獨處,也不見得能自行想通。再者,長公主雖是不言,但微臣自是知曉,長公主這幾日受困在楚京,心有不悅,滿身壓抑,是以對微臣,也早有怨言。”


  思涵勾唇冷笑,嗓音平寂森然,“攝政王既是知曉,又何必說出來。”


  “長公主的所有心思都表露在臉上,微臣自然知曉。隻是此番說出來,微臣也並非想要解釋什麽,而是想與長公主說些要緊之事罷了。”他嗓音依舊平緩幽遠,但卻是話中有話。


  思涵稍稍收斂了唇瓣上的笑容,默了片刻,轉眸凝他,“什麽要事?”


  他深眼凝她,片刻便微微一笑,“長公主先吃幾口飯。”


  他突然轉移話題,待得思涵眉頭一皺之際,他已稍稍伸手,極為平緩的為思涵遞來了筷子,“這些膳食皆為清淡補身,長公主可多吃些。也許不日之後,長公主便會啟程回東陵了,那時,路途奔波,風餐露宿,長公主若身子精力不夠,虛弱不堪的話,許是難以迅速抵達東陵,處理,東陵要事。”


  東陵要事?


  這幾字,突然厚重的撞入了心底。


  思涵眼角一挑,瞳孔也驀的一縮,“可是東陵近幾日,出了何事?”


  她嗓音有些抑製不住的發緊,本是平寂麻木的心底,也終歸還是迅速的掀了波瀾。這些日子以來,她的確在擔憂東陵,隻因這段日子一直受困在楚京,回國不得,是以對東陵上下自是擔憂。


  雖東陵有展文翼或國師坐鎮,但她終歸還是放心不下,展文翼畢竟是商賈,雖在她眼裏極為有能,但國之上下的朝臣對展文翼這由商賈晉升為皇傅之事也頗有微詞,是以此番展文翼在東陵主持大局,不一定能真正壓得住朝臣氣焰。


  如此,一旦展文翼鎮不住朝臣,國師又不太擅長處理朝事,這般長此以往,東陵上下,定四方動搖。


  思緒至此,心底的起伏之意越發升騰上湧。


  她忍不住滿目深沉的凝他,靜待著他回話。


  奈何藍燁煜仍是有意與她繞彎,那雙朝她遞來的筷子也越發的靠近於她。


  “長公主先用膳。”


  他嗓音依舊平緩,隻是無波無瀾中,則毫不掩飾的夾雜幾許執拗與堅持,似要強行逼迫她妥協一般。


  思涵眉頭皺得越發厲害,深眼凝他半晌,卻也終歸還是全數壓下了心底的起伏與氣焰,隨即稍稍抬手接過了他指尖的筷子。


  他自然而然的垂眸,瞳孔中略有釋然之色迅速滑過。待朝思涵手中的筷子掃了一眼後,便開始不動聲色的另外執著筷子在一隻碗中布膳。


  待得一切完畢,他才將布了膳的碗緩緩朝思涵遞來。


  思涵滿目森然冷冽,並未言話,也並未耽擱,僅是伸手去接。


  待她全然無畏的生硬咽下一口菜肴時,藍燁煜凝她片刻,才也跟著開始用膳。


  一時,兩人皆略微默契的未出聲,僅是垂眸而食,但兩人麵色皆複雜幽遠,心事重重。


  周遭氣氛,再度沉寂壓抑下來,無聲無息之中,厚重之意盡顯。


  待得半晌後,思涵終歸是放下了手中碗筷,抬眸凝他,低沉沉的出了聲,“本宮已用過膳了,攝政王如今,可該為本宮點明所謂的要事了?”


  藍燁煜眼角稍稍一挑,並未立即言話。


  他僅是稍稍放下了手中的碗筷,慢條斯理的理了理衣袍上的褶皺,甚至也不朝思涵望來一眼,僅是滿目幽遠的凝向了角落裏那青煙縷縷的香爐,而後才薄唇一啟,平緩幽遠的道:“淑妃亡在東陵宮中的消息,已不脛而走。如今的東陵京都城,已是滿城風雨,輿.論百出,皆道是,長公主貪戀權勢,欲對宮中舊妃與皇子,趕盡殺絕。”


  思涵瞳孔驟然一縮,麵色也幾不可察的變了變。雖麵上不曾展露太多反應,但心底深處,無疑是波瀾而起,複雜連連。


  紙終歸是包不住火。她終歸是知曉淑妃之事早晚有一天會被公諸於眾,隻是她未料到,淑妃死亡之事,竟會在她不在東陵京都的節骨眼上爆發。


  她滿心冷冽,強行壓製心緒,低沉沉的道:“然後呢?東陵如今,朝堂可穩,人心可安?”


  她嗓音極低極沉,縱是在強行平複心緒,然後脫口的嗓音,終歸是極為複雜,甚至厚重之至。


  其實不必藍燁煜多言,她也知淑妃死亡之事一旦發酵,她不僅要身處輿.論漩渦,聲名越發狼藉,而她最擔憂的國舅,許是當真要因此而煽動民心,刻意生事了。


  也不知,國師與展文翼是非能應對這種略微失控的場麵,是否能真正壓製得了國舅了。畢竟,國舅早已野心勃勃,對她顏思涵與幼帝極為不滿,此番得了這等機會,豈能不乘東風而起,孤注一擲的拚上一拚。


  “東陵上下可穩,人心可安,想必長公主該是猜得到。再者,淑妃一亡,長公主想想,誰會在此事上大做文章,肆意抨擊長公主威名與皇權?攖”


  藍燁煜並未明著回話,僅是平緩幽遠的拐著彎兒的出了聲。


  思涵滿目複雜,麵色如霜。


  “國舅?”


  她默了片刻,才陰沉冷冽的出了聲。


  藍燁煜神色幽遠,並未立即言話,反倒是開始稍稍伸手,端了矮桌上的冷茶便開始飲了一口。


  “淑妃出事,國舅自會乘勢而起,但長公主許是還忘了一人。”


  待得片刻後,他才薄唇微啟,慢條斯理的出了聲。


  這話肆意撞在耳裏,無疑是漣漪起伏,經久不息。思涵眉頭一皺,思緒翻騰,隻道是國之上下的朝臣,大多都為牆頭草罷了,真正敢主動生事之人,並不多。再者,此番朝堂還有展文翼與國師壓著,是以,能罔顧國師與展文翼之威而主動生事之人,除了國舅之外,還能有誰?

  一時,心底疑慮四起,冷意浮動。腦海也一遍一遍的開始過著朝堂的朝臣,奈何思來想去,著實有些想不出究竟何人敢與國舅一道興事。


  心底翻騰半晌,皆是無果。沉寂壓抑的氣氛裏,她再度抬眸,滿目複雜起伏的朝藍燁煜望來,低沉而道:“攝政王有話不妨直說,何必賣關子。償”


  藍燁煜眼角微挑,轉眸朝她望來,那雙漆黑平緩的瞳孔,恰到好處的對上了思涵的眼。


  瞬時,兩人相對,皆是無言,但各自瞳孔中的神色,則是一人複雜陰沉,一人平和淡然,無疑是迥異之至。


  待得半晌後,思涵心底越發的不耐煩,終是先行將目光從他瞳孔挪開,待得正要繼續而問,不料話還未脫口而出,便聞藍燁煜平緩幽遠的出聲道:“三皇子,哲謙。長公主僅猜著了國舅,卻獨獨忘了三皇子哲謙。”


  哲謙……


  這兩字入耳,刹那觸動了腦中的神經。


  她渾身驟然抑製不住的僵了起來,瞳孔神色起伏劇烈,思緒也起起伏伏,嘈雜淩亂,全然,有些不敢相信。


  怎會是哲謙!

  當初哲謙離開皇城前,她也曾與他見過幾次,更也說過幾次話,當時雖對哲謙極為戒備,但哲謙給她的感覺,終歸並非大奸大惡,反倒是更像是流走避世,不願參與東陵紛爭。


  但如今,那哲謙,終歸還是改變了初衷,企圖與國舅一道裏應外合,顛覆東陵的皇權?

  越想,麵色便也越發的複雜。


  一時之間,思涵僵坐著,低垂著頭,渾身發緊發沉,未再言話。


  藍燁煜也未言話,那雙漆黑深邃的瞳孔,依舊靜靜的朝她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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