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真正為自己活一次?

  這幾字入耳,她突然有些迷茫了。撫養幼帝,甚至國仇家恨的重擔齊齊落在她肩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這幾月來,她全然不曾停歇,不曾安穩,日日都在為東陵,為幼帝,為瑣事奔波。


  她早已忘了要如何去真正的活著,不過是在大災大難過後的強行苟且偷生罷了,她也從來都不曾去想過一旦國仇家恨一並得報後她會如何繼續生活,她不曾想過那麽多,她想過的最好之事,也不過是,大仇得報,東陵安穩,從而,她顏思涵親手,親手將整個錦繡江山捧到自家幼弟麵前罷了。


  而其餘的,她的確不曾想過,也沒精力去想。此番突然被藍燁煜這般問,她心頭一顫,思緒幽遠,一時之間,竟也被他這話噎得答不出來。


  她再度垂眸下來,不再言話。


  奈何藍燁煜卻不打算放過她,繼續道:“若是大仇得報,心意而滿,若長公主可功成名就的退居之後,長公主你,可願與人暢遊這天下,恣意快活的過著?”


  她眉頭緊皺,瞳孔起伏,卻也略微失著神。


  待得半晌後,她才逐漸回神過來,低聲而道:“大仇未報,東陵未安,其餘之事,本宮不敢多想。但若當真有功成名就,心意圓滿那天,本宮,自也願意退出朝堂,暢遊天下。”


  “長公主之意,是要獨自暢遊這天下?”他突然一笑,平緩而問。


  “不然呢?除了幼帝,本宮孑然一身,便是要暢遊天下,定也無人能陪同。”


  思涵自嘲而笑,也不知是否是心疾過後精神不濟,又或許心緒莫名的低迷悵惘,是以一時之間,她也不曾偽裝什麽,僅是無奈甚至幽遠的,將自己的情緒在這人麵前毫不掩飾的透露出來。


  不得不說,無論她顏思涵風光之時也好,落難狼狽之際也罷,這藍燁煜,無疑是將她所有的樣子都看過,是以如今在他麵前偽裝堅強,倒也毫無意義,倒不如極為難得的與他宣泄一把,就如一個故友一般,平和的說說話。


  她鮮少不曾這般與人談過心了,自打東陵大戰之後,她神情一直緊繃,未曾鬆懈,而待此番真正的稍稍鬆懈了,甚至病了,才也突然發覺,自己,竟也會累。


  是的,累了。


  思緒至此,她突然勾唇笑笑,有些幽遠,也有些自嘲。


  藍燁煜靜靜凝她,半晌,突然低聲出聲,“若是,微臣願意與長公主一道暢遊天下呢?”


  思涵一怔,神色微變,朝他落來的目光越發起伏。


  心底之中,一股異樣感莫名起伏上湧,便是想狂烈的壓製,竟也有些壓製不住。


  “你?攝政王如今,已是大周帝王遙遙無期,更還要橫掃列國,坐穩這天下霸主之位,野心如你,難道當真能舍棄一切,去與本宮暢遊天下?”


  她隻道是他雖隨意調侃罷了,她也曾無數次被他肆意調侃,是以早已習慣。隻是明知如此,她也在強行按捺著心緒,奈何情緒,仍舊是發了瘋一般肆意的蔓延,似是想徹徹底底的觸及心頭那一方常日不敢觸及的深沉與緊張。


  “日後之事,誰又說得準呢。人心皆易變,說不準某時某刻,微臣便如長公主一樣,突然想為自己認真的活一次了呢。倘若當真有那一天,微臣,自也是願意與長公主結伴而行,暢遊這天下。”


  他並未明著回她的話,僅是輕笑一聲,懶散隨意的出了聲。


  他這話著實朦朧幽遠,分不清真實,也給人一種模糊不清之意,然而這話落在思涵耳裏,卻依舊像是在調侃而已。


  不得不說,這藍燁煜口中之言,曆來便是虛虛實實,令人琢磨不透,以前是,如今亦是。


  思涵並未將他這話太過聽入耳裏,僅是眉頭微蹙,深眼凝他,清冷而道:“暢遊之事,自然遙遙無期,若多年後能心意圓滿,性命猶在,暢遊倒也未嚐不可。隻不過……”


  話剛到這兒,思涵後話一噎,目光也故作自然的從他麵上挪開。


  “不過什麽?”藍燁煜嗓音溫和,低低而問。


  思涵默了片刻,繼續道:“本宮最初之言,攝政王你,還未回答。”


  他神色微動,心底了然,隨即也開始將目光從思涵麵上挪開,落於前方那不遠處的屋門上,“微臣最初,的確意在東陵,但後來東陵覆滅,微臣,便再無動東陵之意。便是如今,也無動它此意,長公主這下,該是心安了。”


  這話一落,不待思涵反應,他話鋒一轉,“此地便是校場了,長公主身子骨若是稍稍緩和,若不介意,可要與微臣一道出去看看大周的精衛?”


  思涵眼角微挑,心思縷縷,待沉默半晌,才低低應聲。


  藍燁煜輕笑一聲,不再耽擱,僅是自然而然的伸手過來將思涵扶起,隨即緩緩往前。


  思涵並未拒絕,僅是待與他行至屋門時,待得他伸手推開門後,一時,冷風迎麵而來,她猝不及防的打了個寒顫,而待回神時,便見前方那偌大的大壩上,精兵密集成列,正呼喝而起,大肆練兵。


  “來。”


  藍燁煜平緩出聲,牽著她緩緩出門。


  思涵眉頭微皺,下意識睜開他的手,他足下稍稍一滯,回頭掃她一眼,僅是溫潤而笑,也未多言。


  待領著思涵走上前方不遠那道高台,他目光朝思涵落來,“微臣還忘了說,今日領長公主來此,不止是為了看大周精兵士氣,還未對長公主送一份兒禮。”


  “何禮?”


  思涵眼角一挑,低沉而問。


  他突然賣了關子,淡笑不言,僅是轉眸朝高台下方那衣著鎧甲的壯漢掃去,“開始吧。”


  那壯漢神色一凜,恭敬點頭,大呼閱,兵。


  瞬時,那些全然分成幾團的精衛瞬時匯攏,紛紛朝校場高台奔來,甚至大壩四方之中,竟也突然從各處之門湧來不少精兵匯入。


  那些精兵,皆動作迅速,無任何拖泥帶水之意,士氣十足,地上的塵土,也高揚而起,肆意騰躍,場麵驚人。


  僅是片刻,偌大的大壩上,精兵整齊而立,待得有人高喝一聲後,精兵們紛紛舉著長矛,整齊劃一練兵。


  這些兵衛們的動作多樣,極為靈活,甚至長矛一遍遍在地麵滑動,鏗鏘之聲驚悚,地麵上也驟然出現道道深深的劃痕。


  這些警衛們的動作,渾然與尋常練兵有異,甚至仔細一看,還覺這些精衛們能騰空而躍,手法狠烈,顯然,是這些精兵,個個皆有內力,有輕功。


  思涵暗驚。


  尋常練兵,不過是練練陣法,練練拳腳動作罷了,是以一旦交戰,也不過是用並未的人數去堆積罷了,並無真正的巧取之法,但藍燁煜的這些精衛,不止是拳腳厲害,陣法厲害,連內力與輕功都是獨樹一幟,氣勢如虹。


  不得不說,這些精衛,無疑該是稱得上是奇兵了。


  “長公主該是知曉,練兵練兵,拳腳動作與排兵布陣,倒並非難教,最難練的,則是內力與輕功。微臣此番練兵,不過幾日功夫,這些人能領悟內力與輕功要領,倒也厲害。就不知待得行軍之日,一旦放出去,長公主你猜,這些精衛,一人可敵幾人?”


  思涵瞳孔一縮,麵色陡變。


  如此精衛的陣勢,竟是僅練兵幾日的效果?


  不得不說,短短時間竟能將精衛練成這樣,無疑神速。想必這幾日,這些兵衛無疑是日夜不息,加緊而練,在如此高強度的壓迫與練就下,許是才能稍稍達得這般效果。


  “這些精衛,一旦放出,一人敵五人該是不成問題。”


  她默了片刻,並未委婉,僅是唇瓣一啟,如實而道。


  藍燁煜溫潤一笑,“那長公主如今說說,微臣以五萬兵力去攻東陵的十萬大軍,可夠?”


  思涵心底一沉,當即而道:“攝政王的精衛雖是厲害,但凡事還是莫要太過自信為好。你這些兵衛想來該是日夜不息的訓練,無論是體力與精力都該達到極致,沒準兒倒是真正開戰,這些精衛,早已疲於應付,到時候別說一人敵五人,便是一人敵一人的力氣都無!是以,凡事皆不可操之過急,便是要練兵,自也該讓兵力好生整頓休息。”


  “大戰在即,國之精衛,豈能休息。為保攻下東陵,微臣,自然有法子讓他們不眠不休的練兵與征戰。”


  他嗓音平和無波,從容淡定,整個人淡然而立,脊背挺得筆直,一時,思涵竟從他身上看出了幾許冷冽如魔之氣。


  她神色頓時一變,心生震撼,“你對他們做了什麽?”


  “不過是在他們的膳食中,添了些藥罷了。如此,才可確保他們,個個生猛如虎,不拖後腿。”


  添藥?


  思涵陡然一驚,“藍燁煜!你瘋了嗎?凡是強行提神提心之藥,大多上癮,你是想抽幹他們的血肉,待得他們攻下東陵後,身子便燈枯耗竭,一命嗚呼嗎?攻打東陵之事雖是重要,但用萬千人性命去堆積,便是你勝了,自也是滿手亡魂,血腥猙獰,你良心可過得去?”


  許是太過震撼驚愕,是以一時之間脫口太急,言語也並未多加考量,僅是想到什麽便說了什麽。


  然而待這話一出,藍燁煜卻突然不說話了,整個人淡然而立,滿目平寂無波的朝高台下的精衛們望著,似是入神一般,又似在失神一般。


  思涵眉頭皺得厲害,心緒越發的層層起伏。


  與這人接觸這麽久了,看過他的圓滑,看過他的嬉笑,甚至也看過他的頹喪與脆弱,但卻從不曾見過,這人如此毫無收斂的在她麵前這般淡定自若的大談生殺予奪。


  他這等模樣,無疑令人心生驚恐,甚至駭人入骨髓。


  又該是要何等程度的冷血,才可鑄就這等在談及生殺之際,也能如此麵不改色的淡定之性。


  “幾萬人性命,在你眼中,可是一文不值?藍燁煜,你如今乃大周帝王,這些人,皆是你大周子民,你便是極想拿下東陵,自也該巧取而奪,而不是對這些精衛,強取豪奪,大肆消耗他們性命。”


  眼見藍燁煜半晌不言,思涵緊著嗓子,再度出聲。


  待得這話一出,藍燁煜終於再度轉眸朝她落來,他那雙漆黑的瞳孔,依舊從容淡定,甚至連帶那張俊美的麵容,也懶散隨意,卻也依舊是,溫潤風華。


  “看來長公主還是不懂戰場上的殘酷。隻要決定出兵,曆來便是不要命的衝鋒陷陣,絕非鬆弛有度,懶散成沙。這幾萬人皆乃微臣培植,微臣比長公主更心疼。隻不過,戰場本是如此,你若不拚命,便要被殺,與其都是一死,還不如,拚力而搏,殺盡敵過。如此,隻要拿下了東陵,這些人便是亡了,微臣,也會對他們,加官進爵,絕不會虧待他們家人。”


  他嗓音平緩無波,卻也是執拗堅持。


  說著,眼見思涵麵色越發起伏,他微微一笑,先思涵一步繼續道:“再者,服藥雖有弊端,但也有輕重之分,不過是讓他們持續服藥最多半月罷了,他們個個身強力壯,還不至於被藥榨幹而亡。是以,長公主此番,無疑是多慮,也再一次,將微臣想得太惡。”


  嗓音一落,落在思涵麵上的笑容更甚。


  思涵眼角一挑,神色一滯,所有的後話也全然噎在了喉嚨,說不出來了。


  高台下,精兵們依舊大肆而練,陣狀宏偉壯闊,猙獰而又大氣。


  思涵則已無心思觀看,僅是垂眸下來,心思起起伏伏,平息不得。


  許久,待得精衛們徹底練完,藍燁煜才對精衛們寬慰幾句,隨即便令精衛們全數散開。


  待得一切完畢,風聲微微裏,他突然幽遠而道:“長公主不必覺得心有壓力,你早已多次誤會過微臣,此番再如此言道,微臣,也是習慣了。”


  說著,待得思涵下意識的抬眸朝他望來時,他已是將目光從思涵麵色挪開,繼續道:“微臣還有禮物要送長公主。望長公主,隨微臣來。”


  這話一落,這回則是不拉思涵了,僅是稍稍轉身,兀自往前。


  思涵抬眸,深邃的目光朝他脊背凝望,待得片刻後,才強行按捺心緒,緩步跟去。


  兩人一路往前,身後也無侍從跟隨。


  而這個校場,極大極大,一旁還有一個屋子錯落的院子,隻是這院子,並無花草映襯,處處皆是光禿石板,略顯荒蕪,但也各處都透著幾許硬氣森然之感。


  思涵足下平緩,目光漫不經心的朝四周打量。


  待在院中繞過幾條道後,藍燁煜便領著她站定在了一方屋門前。


  思涵微怔,抬眸一望,隻見前方的屋門,雕花縷縷,樸實無華,並無異樣。她神色微動,目光朝木門掃了兩眼,隨即便朝藍燁煜望去,不料他正靜靜的朝她望著,眼見她突然側眸望他,則恰到好處的迎上她的目光,稍稍勾唇,微微而笑。


  思涵眉頭微皺,淡然將目光挪開償。


  他這才回頭過去,那隻修長且骨節分明的指尖微微一動,緩緩將屋門推開。


  隨著屋門吱呀幾聲,前方那道樸舊的屋門,緩緩而開。


  瞬時,一股濃烈的藥味撲鼻而來,苦澀厚重,著實難聞。


  思涵神色微動,目光下意識朝屋內一落,則見屋內,擺設幹練簡單,僅有一床一桌,牆角還有一隻香爐,如是而已,並無其它。


  隻是,那屋內的桌上,則擺滿了瓶瓶罐罐,數目繁多,而那床榻上,則正側躺一人。


  那人,身上蓋著被褥,腦袋被頭發遮蓋,瑤瑤之間,看不清容貌。


  “那人,是誰?”思涵冷冽的目光靜靜在那榻上人的身上流轉幾許,隨即,唇瓣一啟,低沉而問。


  這話一落,她親眼見得那榻上的人渾身顫了顫,隨即兩手也開始努力的想要抬起,卻待剛剛抬高半許,便如脫力般驟然跌在榻上。


  她神色越發一深,麵色也無端的緊了半許。


  “長公主過去看看,便知是誰了。”正這時,藍燁煜那溫潤幽遠的嗓緩緩而起,尾音一落,也不待思涵反應,便率先踏步入門,緩步朝那屋內的床榻徑直行去。


  思涵心生起伏,甚至起伏劇烈,不知何故。


  隻覺,心底似有什麽東西懸吊起來一般,搖搖晃晃,仿佛稍有不慎,便要落入深淵,粉身碎骨。這種感覺,著實來得莫名,又似覺心有不祥,而至於究竟哪裏不祥,她思來想去,竟也全然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正待沉默,不遠處的藍燁煜突然停步,扭頭溫潤的朝她望來,“長公主不打算進來看看?”


  思涵瞳孔一縮,下意識回神過來,待抬眸朝他掃了一眼,隨即便強行按捺心神,緩緩踏步。


  她足下行得極慢,麵色也極為淡然無波,卻是待剛剛要踏近那床榻時,目光朝那榻上之人細細觀望,則見那榻上之人依舊在極力的掙紮著,便是掙紮不過是徒勞之事,甚至也無法真正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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