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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一盤大棋

  天下藩鎮接到誅殺監軍宦官的詔書之後,大多數都嚴格執行,而有四個人沒有執行,他們是河東李克用、幽州劉仁恭、淮南楊行密、西川王建。他們都把自己的監軍宦官藏起來,另找相貌相似的死囚處斬,應付中央檢查團。


  河東監軍宦官張承業,自幼淨身入宮,被宦官張泰收做養子,故而冒姓張(本姓康),此人知書達理,聰明睿智,忠直不二,深受李克用器重。李克用死的時候,張承業是托孤重臣之一,足見李克用對他的肯定和信任。張承業竭忠盡智,輔佐了李克用父子兩代人,堪比諸葛亮之於劉備父子,在曆史上留下了光輝燦爛的一頁。


  有關張承業的故事,後文還會詳述。


  另有一位宦官也值得一提,他就是第五可範(複姓第五)。當宦官韓全誨等被誅殺之後,第五可範等四位宦官分別接替之,成為左、右神策軍中尉和樞密使。幾天後,昭宗回到長安,第五可範等就遭屠殺。連昭宗都覺得他們死得冤枉,親自為其撰寫祭文哀悼。


  殺光宦官,是崔胤一直以來的政治口號和行動綱領。然而“誅盡宦官”隻是他的手段,而不是目的,他的最終目的是要收繳被宦官把持的權力,崔胤要集南衙北司之大權於一身,要權傾朝野。


  在朱溫的支持下,崔胤上疏昭宗,擺事實、講道理,說我大唐自開國以來,天下太平,宦官從不掌握軍隊,而在玄宗李隆基之後,宦官勢力才逐漸抬頭,並逐漸掌握了中央禁軍,於是,閹黨開始幹政,所以,我們必須斬草除根,徹底鏟除宦官,把他們的權力收回到朝廷。


  收回到朝廷,誰能代表朝廷?當然是崔胤我啦。


  於是,在第五可範等宦官被誅殺後,中央禁軍的兵權順理成章地交到了崔胤手中。


  之前被宦官奪走的判三司的肥差,也回到了崔胤手中。


  通過對宦官的大屠殺,崔胤實現了爭權(兵權)奪利(判三司)的初步勝利。要想取得權傾朝野的全麵勝利,僅掃除宦官勢力是遠遠不夠的,接下來,崔胤要把魔掌伸向文官集團。


  對於具有豐富政治鬥爭經驗的崔胤來說,這種同類相殘的場麵簡直是信手拈來,他不動聲色地把昭宗推向前排,以“撥亂反正”為煙霧彈,以“鳳翔幫”為切入點,悄無聲息地開展了一場大清洗。


  昭宗下詔:之前在鳳翔頒布的人事任命,一律作廢!

  毫無疑問,“鳳翔流亡政府”是被宦官勢力和關西集團掌控的,昭宗完全被架空,期間頒布的幾乎所有詔令,都是關西——宦官聯合反動勢力的矯詔。現在予以廢除,合情合理。


  崔胤正是巧妙地利用這種“合情合理”,把鬥爭範圍擴大化,從而借刀殺人。


  宰相蘇檢、盧光啟,被賜自盡,因為他們是“鳳翔流亡政府”任命的,屬於李茂貞、韓全誨黨羽。


  跟隨昭宗去鳳翔的官員中,有30多人遭貶官放逐。借清洗“鳳翔幫”之名,崔胤大行黨同伐異之道,為所欲為、毫無顧忌,賞罰皆出其個人喜惡。朝廷官員對崔胤十分恐懼,在他麵前大氣不敢喘。


  高級官員要清洗,基層爪牙也不能放過。宋柔等11位宮女,曾被宦官韓全誨等用作間諜,泄露崔胤的奏章,她們連同與宦官交往密切的和尚老道等共二十餘人,全被亂棍打死。


  除此之外,宰相陸扆被貶為沂王傅(皇子沂王的老師),分司東都(東都洛陽辦公),被踢出了政治舞台;宰相王溥被貶為太子賓客,分司東都。


  唯有裴贄“孤立可製”,得以與崔胤共同任相,擺花瓶。


  昭宗打算提拔韓偓當宰相。韓偓婉言謝絕,並推薦了自己的老師——禦史大夫趙崇(韓偓進士及第時的主考官),和兵部侍郎王讚,來代替自己做宰相。


  昭宗對韓偓高風亮節的精神予以了充分肯定,並打算接受韓偓的推薦。


  崔胤立即密告自己的後台——朱溫,暗示革命果實將被韓偓、趙崇、王讚等竊取。


  於是,朱溫告訴昭宗,說趙崇輕薄之徒、王讚無能廢柴,韓偓怎麽推薦他們出任宰相?鬧呢?


  這一次,朱溫一改痛哭流涕的作風,滿麵怒容,凶相畢露。


  昭宗不敢違背朱溫的意誌,隻能將任相一事暫時擱置,並把韓偓貶出朝廷,貶做濮州司馬。


  作為回報,朱溫替昭宗給李茂貞寫了一封信,命李茂貞將平原公主送回來。李茂貞不敢違命,乖乖將暫存鳳翔的平原公主送回。注意,此舉並非朱溫單純的“報答皇恩”,這是他故意給關西地區埋雷,留作伏筆,後文將會展開。


  崔胤建議選一個皇子擔任天下兵馬大元帥(諸道兵馬元帥),由宰相裴樞擔任副元帥。裴樞同樣依附於朱溫,故而與崔胤是一個戰壕裏的戰友。


  昭宗很自然地打算讓皇長子德王李裕出任大元帥,然而崔胤卻力主讓年齡更加幼小的輝王李祚來擔任。李裕是諸皇子之中年齡最大的,也不過才11歲,但崔胤秉承了朱溫的密旨,一定要用年齡更小、更傻的李祚,這樣才易於控製(利祚衝幼,固請之)。史書並未明確李祚的年齡,總之,肯定不到10歲。喪心病狂!

  隨後,在保寧殿踢球娛樂,朱溫同誌贏得全場MVP,於是賜美酒嘉獎,並授予朱溫天下兵馬副元帥。


  有人把崔胤專橫跋扈的情形匯報給李克用,李克用輕蔑地一笑,說道:“崔胤身為人臣,卻依附於地方藩鎮,轉而脅迫自己的君王,既執掌朝政,又握有兵權。位高權重了,忌恨他的人也就多了;而一旦他的威勢與靠山(朱溫)相接近,也就是朱溫卸磨殺驢的時候了(權重則怨多,勢俟則釁生)。盯著吧,家破人亡,就在眼前。”


  毒辣的眼光,犀利的點評,精準的預判,這是李克用的政治智慧。


  如果“權重則怨多,勢俟則釁生”這十字評語能夠傳到朱溫的耳朵裏,朱溫一定會發出“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李克用”的感歎。


  【同床異夢】


  連遠在河東太原府的局外人李克用都能把長安塵囂看個通透,崔胤和朱溫難道真的會是當局者迷?當然不是。大家半斤八兩,彼此彼此。


  相比於崔胤的明目張膽,朱溫顯得較為溫和,除了阻撓趙崇、王讚擔任宰相之外,幾乎沒有對中央朝政指手畫腳,隻是幫自己的親信討要了一些地方官職,如長子朱友裕當華州鎮國軍節度使,侄子朱友寧遙兼容州(廣西)寧遠軍節度使(有名無實的空頭銜),表奏李繼昭為秦州天雄軍節度使(同樣是有名無實),順便騙了一個“天下兵馬副元帥”的空頭銜而已。


  這可不是朱溫的良心發現,也不是出於顧慮,他在布設一個更大的棋局,用崔胤這枚棋子來下一盤大棋。


  簡單來說,就是把崔胤當成“二元傀儡”。既然獨攬大權是崔胤夢寐以求的政治野心,那麽朱溫就放任其施展拳腳,成全他。也正是由於朱溫的支持和默許,崔胤才能在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裏,完成中央權力的高度集中。


  表麵上看,昭宗和大唐中央政府淪為了崔胤的傀儡,實際上,朱溫則要把崔胤變作自己的傀儡,從而實現對中央朝廷的間接控製。就像俄羅斯套娃。


  這樣做的好處是,崔胤將替朱溫背負起所有的指責和罵名,上至天子、下至黎民百姓,全都痛恨崔胤的跋扈不臣。


  如果崔胤繼續聽命於朱溫,那麽他將疲於永無止境的政治清洗,從而引起更大的怨恨謾罵,如抱薪救火,最終難逃自焚厄運;而如果崔胤企圖擺脫朱溫的控製,那麽朱溫將上合天意、下順民心,為國除賊、為民除害,拿掉崔胤,成為清君側的靖難英雄。而不管是哪種結局,朱溫都會擁有大權獨攬之利,且享有社稷英雄之譽,真正名利雙收。


  李克用明白,朱溫明白,崔胤也明白。


  崔胤要做的,就是在變成棄子前,羽翼豐滿,像劉仁恭擺脫李克用那樣,擺脫朱溫的控製。


  朱溫與崔胤的狀態用一副網絡流行插圖就可完美詮釋,兩個戴著微笑麵具的人互相握手示好,上身亦微傾做謙卑友好狀,而背後卻都拿著一把尖刀。


  這對兒各懷鬼胎的拍檔,究竟誰會笑到最後,還讓我們拭目以待。


  朱溫留下了精銳步騎兵一萬人,進駐原左、右神策軍營房;命侄子朱友倫擔任皇宮禁衛軍總指揮官;命親信張廷範當禦花園管理官(宮苑使),王殷當皇城管理官(皇城使),蔣玄暉當街道管理官(街使)。


  乍一看,似乎隻有朱友倫掌握令人生畏的兵權,但千萬不要忽略了後麵的三個“使”,不要望文生義,以為他們就是園林局負責人、城管大隊長、街道居委會主任,實際上的官職權限比這大的多,他們的實際權限應該理解為今天的公安局長、武警特警大隊長、民兵及更加無孔不入的特務情報頭子。全是強力部門。


  如此一來,朱溫的黨羽遍布長安城內外,嚴密監視著中央朝廷的一舉一動。


  隨後,朱溫為了“避嫌”,特向昭宗告辭,率主力部隊返回汴州。


  昭宗先在壽春殿設宴餞行,又在延喜樓二次設宴餞行,以表達對大功臣的戀戀不舍之情。當朱溫正式離開的時候,昭宗登上高台,揮淚告別,並命令朱溫就在樓前上馬,而不必步行出宮門後再上馬,這是昭宗能給予的最高禮遇了。


  還不夠。


  昭宗又親自為朱溫賦詩,作《楊柳詞》五首,歌頌其功德;朱溫亦作詩呈獻。這還是祖宗給留下的“規矩”,實際上這些陳詞濫調的詩早就由翰林學士們提前作好,兩位主角提前背好台詞,然後適時“親自”作詩,歌以詠誌。


  隨後,文武百官在長安城東的長樂驛排班恭送,歡送朱溫返鎮。而宰相崔胤則是長亭更短亭,單獨把朱溫遠送到灞橋,再設一宴,為主子開小灶餞行,一直喝到半夜(二更)才返回長安。


  昭宗竟然也沒有入睡,他苦苦等著崔胤回來,然後第一時間召見崔胤入宮,問朱溫的安。得到肯定的答複後,即令置酒觀歌舞,直到四更時分才撤席。這是最高規格的禮遇,以示對朱溫的尊敬和關切。同樣,仍是祖宗留下的規矩。


  不過,我更願相信昭宗在心裏默默哼著《送瘟神》的曲調。


  朱溫在臨走的時候,通過一係列的部署,完成了對長安城的控製,為將來的“大事”埋下了伏筆。同時也為昭宗辦了兩件事,其一是把“人質”平原公主討要回來,其二則是委托昭宗給河東李克用寫去一封調解信。


  朱溫奏報昭宗,說自己與李克用之間原本沒有什麽深仇大恨,不過是因為一點點小誤會,加之那時年輕氣盛,不成熟、不懂事罷了,請陛下派高級官員前去河東,幫我給李克用同誌捎個話,冤家宜解不宜結,我願與他相逢一笑泯恩仇,從此冰釋前嫌吧。


  昭宗當然樂得其所,立即派特別調解員攜帶厚禮前去太原府,慰問李克用,並轉達了朱溫打算與之和解的意思。


  麵對朱溫主動投來的善意,李克用隻是冷冷一笑,說道:“這孫子不過是打算進攻青州了,怕我從背後搞他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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