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賣女孩兒的蝙蝠俠(四)
“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九十九,一百。”
溫蒂往那雙肥大的白手套噴了一口熱氣,踮起腳尖按下公寓樓旁邊的門鈴。
J離開的時候告訴她,這個聖誕節他們會在一棟大房子裏享用豐盛的晚餐。長長的餐桌上鋪著幹淨的白布,中間擺著精美的燭台,燭火的光輝照耀著外焦裏嫩的火雞,旁邊還有已經醒好的葡萄酒。
不過在那之前,他必須先去見一見公寓的男女主人,征得兩位朋友同意,因為聖誕節冒昧登門太沒有禮貌了。至於溫蒂,她要做的就是站在門口計數,從一到百,然後按響門鈴,迎接女主人親切的笑臉。
叮咚~
清脆的鈴聲由房門那邊傳來。
溫蒂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那扇有著細膩手感的門從裏麵打開,一張滿砌笑容的女人臉出現在視野裏。
就像J的那樣,公寓的女主人長的很漂亮。她有著白雪一樣的肌膚,閃著迷人光彩的眼眸,唇上的紅與領口的珍珠項鏈十分般配,還有那套淺紫色晚禮服,讓人懷疑是不是電影海報裏的人物活了過來。
“你是溫蒂吧,聖誕快樂,歡迎你來這裏做客。”女主人笑著道。
溫蒂不知道該些什麽,麵對光彩奪目的女主人有些局促不安,好一會兒才怯生生回了句:“你好。”
女主人拉著她的手往裏麵走去,羊毛靴踏在一塵不染的地板上發出啪嗒啪嗒的清脆響聲。
溫蒂內心的不安更加強烈了。
她從來沒有用腳踩過這樣明亮的地板,擔心靴子下麵的泥汙會弄髒眼睛裏的美好,害怕女主人嫌她是個不懂禮貌的女孩兒。
雖然對方笑的很溫柔,很熱情,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有些不自然。
屋裏的味道很好聞,她分不清楚那是鮮花的芬芳,還是女主人身上香水的味道,總之淡淡的,很清新。
客廳壁爐不斷傳來木柴爆裂的聲音,組合沙發前麵的地板鋪著厚厚的絨毯,上麵躺著一隻花貓,它蜷曲著身體,半眯著眼睛,靜靜享受來自壁爐的暖意與聖誕夜的安寧。
客廳對麵通往陽台的門緊緊閉著,大紅色的帷幕遮住一半,透過房間瀉出的光芒可以看到亂飛的雪片。
這裏和外麵就像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客廳角落裏有一麵鏡子,溫蒂從裏麵看到了自己。
那張紅彤彤的臉蛋,那雙局促不安的眼眸,兩隻不知道往哪裏放的手,還有髒兮兮的帆布袋與裏麵沒有賣掉的火柴,都在提醒她一個殘酷的現實——哪怕她換了新衣,也難以改變她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事實。
女主人拿來了溫熱的毛巾,細致地擦掉她臉上的汙垢。
雖然毛巾很柔軟,但是每次觸碰凍傷的皮膚都會帶來針紮似的刺痛。
溫蒂用力忍著,不讓自己皺一下眉頭,喊一聲痛,因為就算是發高燒的時候,母親都沒有給她端一次水,送一回藥,她已經習慣忍耐痛苦,也精於忍耐痛苦。
女主人明顯有些心不在焉,沒有注意到女孩兒細微的表情變化。
擦幹淨那張臉後,隨口讚了一句“真漂亮”,便拉著她的手離開客廳,進入後方餐廳。
與客廳的環境比較起來,整個餐廳要暗一些,因為光照來自餐桌前後擺放的燭台。
三米多長的桌上鋪著幹淨的白色桌布,上麵放著新出爐的烤火雞,焦黃的外皮冒出陣陣熱氣,烤肉的鮮香夾雜著水果的甜香撲鼻而至,叫人食指大動,味蕾盛開。
烤火雞旁邊的盤子裏盛著蔬菜沙拉,再往那邊是蛋糕與布丁,角落裏是土豆泥與蔓越莓醬,還有四碟玉米濃湯,可惜隻有一點。
餐桌前後左右放著八把造型華美的木椅,正對大門的位置坐著一位四十幾歲的男子,穿著嶄新的羊毛衫,留著清爽的短發,身前桌上放著份報紙,然後是一瓶打開瓶塞的法式紅酒。
男子的表情局促不安,頻頻打量左手邊座上客,好像這裏不是他的家,是那個畫著古怪妝容的怪胎的家。
“J,你的朋友真富有。”溫蒂在女主人的示意下走到醜旁邊,爬上那張足以坐開兩個她的椅子。
醜梳理一下亂糟糟的綠發,對她道:“我們應該謝謝凱恩先生與凱恩夫人的慷慨。”
溫蒂看了一眼前方能夠映出人臉的餐叉與餐勺,很認真地對那兩人道:“凱恩先生,凱恩夫人,謝謝你們邀請我跟J來這裏過聖誕節,願上帝永遠保佑你們這樣的好心人。”
那兩個人笑了,笑的有些勉強。
這時溫蒂注意到J的左手邊放著一把刀,那不是餐刀,比手掌大不太多。
J的右手邊有一塊白手帕,手帕上放著一把黑色手槍。
是的,是槍。
她很是不解,還有一點慌亂,不知道餐桌上為什麽會有一把槍。
好像捕捉到女孩兒眼睛裏的不解,J砸吧一下嘴,拍著那把槍道:“溫蒂,這把凱恩先生打算送給侄子的玩具槍你要玩嗎?”
溫蒂搖搖頭,比起槍,她更喜歡可以更換衣服的洋娃娃跟五顏六色的蠟筆,她做夢都想給過世的奶奶畫一張肖像畫,像別人家的照片那樣放在每早晨醒來能夠一眼看到的地方。
醜毫不在意男主人與女主人的反應,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又扯下一隻火雞腿放到溫蒂的盤子裏,然後非常沒有禮貌地用手捏起土豆泥塞進嘴裏,事後還不忘吮吸一下粗糲的大拇指。
他端起麵前的高腳杯向對麵兩個人示意:“聖誕快樂。”
聖誕節是一個值得慶祝與快樂的日子,但是看著那張白慘慘的臉,黑乎乎的眼窩與猩紅的嘴,凱恩夫婦一點都快樂不起來,連進食的欲望都沒有。
為了不觸怒對麵的怪胎,兩人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然後心翼翼放下,之後再沒有動作。
醜看了一眼兩人麵前擺放整齊的餐具,伸出舌頭舔舔嘴唇,指著臉上駭人的疤痕道:“知道我臉上這些疤痕是怎麽來的嗎?”
那兩人默不作聲。
他毫不在意地道:“馬戲團的老板我是一個過於嚴肅的人,一個連笑容都保持不住的人怎麽去娛樂別人呢?我跟他家裏有一個沒醫保罹患重症的母親,妻子如果我連醜的工作都做不下去,她會帶著孩子離開我。我哀求老板不要把我辭退,他會考慮一下再做決定,但我知道那是托辭。”
“不就是要保持笑容嗎,這有什麽難的?那回去後我買了一把刀……”他用手在臉上比劃一下。
“你們知道後麵發生了什麽嗎?那個膽鬼嚇壞了,他讓保安把我趕出去,還打斷了我的一根肋骨。”
凱恩夫妻的臉色變了,望向醜的目光多了幾分恐懼,但是沒有理解與同情。
埋頭吃雞的溫蒂抬起頭來,用飽含憐憫的目光看著他:“J,你好可憐。如果誰能幫助你一下就好了。”
女孩兒並不知道關於那道傷疤的故事有很多個版本,每一個版本都有不同的聽眾。
醜又飲下一杯酒:“起幫助我的人來……還真有一個。是他讓我找到了人生的目標,存在的意義,我真應該好好謝謝他。”
溫蒂笑著道:“他一定是個好人。”
醜道:“嗯,是個好人……他的名字叫蝙蝠俠。”
“蝙蝠俠?”溫蒂麵露不解,想不明白為什麽有人給自己起這麽古怪的名字。
“是的,蝙蝠俠。”醜完這句話拿起右手邊放的槍,指著公寓男主人的胸口道:“算算時間他也該來了。”
就在那邊兩人麵對突如其來的變故不知所措的時候,北牆的窗戶嘩的一聲碎裂,一個人帶著濃烈的寒意翻進房間。
女主人嚇得站了起來,再難抑製心頭恐慌,發出刺耳尖叫。
男主人的情況好一點,依然坐在原來的位置上,隻是臉色一片蠟白,身體微微抖著。
其實不是他足夠勇敢,是因為他被一把槍指著,怪胎滿含凶光的眼睛仿佛在“別動,動一下我就打爆你的心髒。”
溫蒂一開始嚇得縮到餐桌底下,直至塵埃落定,那個破窗而入的人直起身體,她也慢慢探出雙眼,借著搖擺的燭光打量一身寒氣的不速來客。
那人帶著非常奇特的頭套,隻露出嘴巴部分與一雙銳利的眼睛。他穿著能夠清晰地勾勒出肌肉輪廓的緊身衣,後麵是寬大的黑披風,在窗外吹來的寒風裏微微擺動。
他沉浸在窗邊的黑暗中,幾乎與濃濃夜色融為一體。
溫蒂打量一眼來人胸口的蝙蝠圖案,又低頭看看新衣上的熊卡通,覺得還是後者更可愛一些。
那邊醜扣動了扳機。
槍口在男主人驚恐欲絕的目光中噴出一團彩帶。
“華麗的登場。”醜掰下火雞的另一隻腿放在嘴邊咬了一口,含混道:“其實你可以走前門的。”
蝙蝠俠顯然沒有許多耐心跟他廢話,看著半張臉縮在餐桌下的女孩兒道:“我是來接她的。”
他的聲音十分沙啞,有一種讓人難忘的磁性。
“吃飽了?”醜看向溫蒂。
“吃飽了。”女孩兒脆生答道。
“吃飽了就跟他走吧。”
溫蒂用疑惑不解的目光看著那張故作平靜的臉。
醜用油膩的手梳理一下蜷曲的綠發,湊到她臉前道:“他就是蝙蝠俠,那個好人。這一次我們不跟他鬥了好不好,我們不做壞人了。”
溫蒂聽不明白他在什麽,一點都不明白……
“J,我不想離開你。”她眼巴巴看著他,油乎乎的手拽住燕尾服的衣袖。
醜扯著白色的桌布擦了擦油膩的手指與嘴巴,一臉嚴肅道:“你看,你有這麽好看的新衣,又吃了美味的火雞,女孩兒如果夜深了還不回家,會有黑色惡犬跳出來咬你的。而且你的父母很可能已經等急了,baan會送你回家。”
“不,他們不會等我的,隻有奶奶會裹著毯子坐在靠近門口的地方等我。”
醜有些厭煩了,呲著一口黃牙大聲道:“走遠一點,我已經受夠你這不懂事的屁孩兒了。”
溫蒂被他的吼聲嚇了一跳,鬆開了攥著衣角的手,慢慢往後移動腳步。
她蹭翻了桌上放的刀叉,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是啊,就像那個有閃亮銅腳與銅把手的大火爐,就像奶奶慈愛的臉,它們總是會消失的。
高檔童裝店,有壁爐與木質地板的客廳,肚子裏塞滿蔬菜與水果的火雞,還有舒服的椅子,幹淨的刀叉……這些都不應該出現在她的生活裏。
她不屬於這裏。
她的世界應該是寒冷的,潮濕的,陰暗的。有醉醺醺的父親,大聲嗬斥的母親,透風的北牆,漏雨的屋頂,成群的蚊蠅與來自路人厭惡的目光……
她向著身穿黑衣,仿佛是夜色延伸的人走去。
然而當她被椅子絆倒,忍著膝蓋傳來的痛苦從地上爬起來時,一隻帶著白色手套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回過頭去,搖曳的燭光中看到一張醜陋的臉。
“我改變主意了。”他對著窗戶那邊道。
來自外麵的風變得猛烈起來,因為立在窗前的人不見了。
嘭的一聲響。
然後是盤子與刀叉震動的聲音,燭台落在地上,燭火隨之熄滅。
溫蒂的視線投向聲音傳來的地方,黑暗中看見一道高大身影立在餐桌上,蝙蝠俠居高臨下看著他們:“你救不了她的。”
醜手裏多了一把尖刀,明晃晃的,倒映著醜陋的臉。
“類似的話你已經了很多遍。”
聲音響起的同時,溫蒂感覺到一股大力傳來,身體被推離餐桌區域,摔倒在靠近門口的地方。
她先是聽見女人的尖叫,然後是倉皇逃離的男主人,玩具槍射出的彩帶還披在他清爽的短發上。
“跑!跑的越遠越好。”
那是J在催促她離開。
溫蒂從地上爬起來,正要跟在女主人身後離開餐廳,猛然聽見一聲悶哼,然後是重物落地的聲音。
她回頭看了一眼,借著廚房溢出的光亮看到一張因痛苦更顯猙獰的臉。
J被打倒了。
那把刀落入蝙蝠俠手裏,又被他丟到地上,深深地沒入木質地板中。
“你殺了童裝店的店員,一名醉漢,還有三個孩子。”
“咳咳。”醜咳嗽兩聲,喘息著道:“有什麽關係呢,反正你會把他們複活的……用她的死。”
溫蒂沒有離開,認真傾聽兩個人的談話,雖然她根本就聽不懂。
蝙蝠俠走過去,揪著醜的綠色領帶把他從地上提起來:“你這麽做不覺得很無聊嗎?”
“不……這一點都不無聊。能把一位英雄的正義扭曲成我喜歡的樣子,這種感覺……實在是太棒了……咳,呃……”
蝙蝠俠用力往前一推,醜的背重重地撞在牆上。
“嗬……哈哈……哈哈哈,有本事你就殺了我,像你對她做的事情那樣……”
蝙蝠俠冷漠地道:“要麽像個英雄一樣死去,要麽就活著,直到看著自己變成一個惡棍。我從來不是什麽英雄,正義需要我是哪種人,我就是哪種人。”
完這句話他取出一副手銬,朝著退無可退的醜走去。
手銬銬住了他的一隻手,發出清脆的響聲。
“所以,我最討厭你們這些正義之士了。正義總是要製裁別人,但是誰又來製裁正義呢?”
蝙蝠俠默不作聲,別過醜的另一隻手。
然而就在手銬即將落下的一瞬間,後麵傳來一道聲音。
“嘿,BAAN,放開那個醜,有本事衝我來。”
這個聲音即不低沉富有磁性,也不高昂尖銳,有些戲謔元素在裏麵。
溫蒂看向聲音響起的地方,蝙蝠俠與醜也看向聲音響起的地方。
破碎的窗子前麵站著一個人,黑色禮帽與風衣的領子遮住臉龐,他的右手掌心握著一把造型奇特的拐杖。
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麽進入房間的,好像他一直站在那裏,靜靜注視著餐廳發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