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末
暮秋時節,長夜漫漫。黎明到來的時候,木屋前傳來一陣清脆的鳥鳴聲,預示著新一天的到來。
有的人活著,有的人往生。
寒光妖刀上面附帶的狼毒侵入了賈善的內丹,他平靜地講完事情的來龍去脈后,便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父親?」
賈純看賈善閉上眼睛,沒有任何動靜,心中感到忐忑不安。
沒有回答,死一般的沉寂:
「父親。」
賈純繼續呼喊,聲音開始顫抖起來,他用問詢的目光看向何可卿,何可卿臉色大變,他看著賈純的眼睛,喃喃道:
「賈純哥哥,叔父,叔父已經走了。」
賈純兀自不肯相信,他跪行到榻前,將手指頭伸在賈善的鼻尖下面,卻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呼吸。
他又握住賈善的一隻手,手指已經變的僵硬。一種只有死人身上才會散發出的體感,讓他覺得不寒而慄,父親的死讓他覺得陌生。
他覺不出悲痛來,但是心臟卻在失律般地跳動,讓他感到呼吸困難。
彷彿心臟在一瞬間缺失了一塊,變的再也無法完整,但是他不想哭,因為根本哭不出來。
他聽到了胡念慈的抽泣聲,那聲音像一把帶著尖頭的小錘一樣,一下一下地擊打著他的神經,令他覺得煩躁不安。
後面的事情,是何可卿告訴他的,他那時處於一種遊離的幻夢之中。
他想知道何可卿是怎麼遇到魏子貞的,他記得自己問了。但是又好像沒問,是何可卿自己說出來的,他記不清楚。
他只聽出了一個大概,父親的死亡纏繞著他,讓他覺得頭昏腦脹。
何可卿的聲音傳進他的耳朵,他只聽到一些斷斷續續的情節:
「那時,哥哥帶著母親和我,逃了出去。哥哥告訴我們,父親被狼族殺了,母親和我很害怕,我們一直逃。
臧霸和臧奎追上了我們,我哥哥拼盡全力保護我和娘,但是根本打不過他們,他們把哥哥殺了,當著我們的面……他們,」
她聲音中帶著悲傷,有些說不下去:
「他們殺了哥哥,哥哥臨死前把內丹交給了我。我和娘被臧霸抓住,他關了我們一個月零十五天,一個叫俞祖德的老人,把我們偷偷放了,我和母親便匆匆逃了出來。
他們發現我們逃跑,又親自來抓,我和娘害怕誰都逃不掉,於是決定分開跑,然後在山神廟匯合。因為臧霸是絕對想不到我們有勇氣回到那裡的。」
她看向母親胡念慈,聲音開始變的柔和起來,又對賈純道:
「賈純哥哥,我就是在那時候遇到子貞的。我和娘分開后,臧霸帶著他的手下來追我,臧奎去追娘了。我逃跑的時候,現出了原形,
當時我們一前一後,掉進了陷阱坑裡面,臧霸就這麼死掉了。我以為自己也會死掉,沒想到子貞下來救了我,還替我包紮了傷口。」
她越說越感嘆,聲音漸漸變的大了起來:
「你知道嗎?賈純哥哥,那是我和子貞的第一次相遇。後來我才知道,娘逃出臧奎的追殺后,也被子貞救了。
那時我先一步回到了山神廟,娘辭別子貞后,曾去山神廟找我,卻沒有找到,便自己去了太平府。
因為那日我出去,為父親和哥哥立牌位了。等我回到山神廟時,娘已經走了,我獨自在山神廟中煉化了父親的內丹,從此法力大增。
我害怕狼族會繼續前來報復,我告訴自己,必須要強大起來。只有這樣,才能保護母親,保護自己所愛之人。」
她眼神變的迷離,轉身看向昏迷的魏子貞,聲音突然有些變化:
「緣分,你相信緣分嗎?賈純哥哥。我等母親等了兩個月,最後竟然等來了子貞。
在那個雷電交加的夜晚,我在山神廟中枯坐,心中感到陣陣不安。
忽然我聽到殿前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你猜是誰,是子貞!我出來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認出了他!」
賈純聽出類何可卿聲音中的激動,心中如釋重負。
那時候在賈府,何可卿曾告訴他,自己一直以來把他當做親哥哥對待,那時他心中還有著執念,做了無法挽回的事情。
現在他明白了,說出口的話遠遠不及沒有說出口的話有分量。何可卿沒有告訴賈純,自己愛的人是魏子貞,但是他已經知道了答案。
他決定帶著父親離開,但是還是忍不住道:
「可卿妹妹,你和我一起走吧,這裡已經不安全了。」
何可卿聽賈純這麼說,並沒有馬上回答。她像是在做一個艱難的選擇,閉上眼睛,嘴角動了動,才又開口道:
「賈純哥哥,我不能走。子貞現在還昏迷不醒,我不能拋下他不管。再說,天地雖大,我又能去哪裡呢?」
是啊,她能去哪裡呢。萬水千山、天南海北,無論再多繁華,都不及莽蒼山中的一個小木屋。
賈純知道自己無法說服何可卿,這根本不是選擇的問題,而是命運。從何可卿遇到魏子貞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事情已經有了冥冥中註定的結果。
賈純默然地點了點頭,便走近床榻,把父親抱了起來。
輕!出乎意料的輕!
卻令他覺得不堪重負,他沒想到這些年,父親竟然瘦了這麼多。
他抱著父親的屍體,走出門的時候,每走一步,都覺得懷中的重量在消失一點。最後父親似乎化作一片羽毛,消失在蒼穹之中。
他抬起頭,望向天空。暮秋的天空,籠罩著層層灰色的陰雲,雲層中間泛著一抹紫色,顯得陰鬱而冰冷。
他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一片枯葉在天空中打了一個漩,又輕飄飄地落在了賈善的屍體上面。
賈純盯著那片落葉,忽然像看到了一團火,一團熊熊烈火,在肆無忌憚的灼燒。他想起那種蝕骨的疼痛,突然跪倒在地,失聲痛哭。
林家坊的那場大火后,賈純差一點死掉,父親賈善就是這麼抱著他,一步一步走回莽蒼山的。那時他躺在父親的懷中,雖然渾身灼痛,但是卻不覺悲傷。
現在父親躺在他的懷中,悲傷竟毫無徵兆地襲來,一瞬間將他擊的粉碎。
他最終艱難地站了起來,走到了青騅的身邊,帶著父親的屍體準備離開。
何可卿和母親胡念慈,一直默默地陪伴著他,現在到了離別的時刻。何可卿問:
「賈純哥哥,你要去哪裡?」
賈純看著何可卿,掩飾悲傷道:
「我要回賈府了,可卿妹妹,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何可卿看出了賈純內心的悲傷,但是卻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她看著賈純,輕輕道:
「賈純哥哥,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回去的時候,一路小心。」
她還想繼續說些什麼,但是又說不出口。說出口的話,都顯得沒有分量,而說不出口的話,都成了言語的精靈,隨風而逝了。
她想告訴他,一直以來,她都沒有忘記,兩人小時候在一起的時光。她還想告訴他,如果他走了,她會想念他。
但是這些話,如今已經不適合再說出口。它們像一張張舊相片,藏在過去,沒入了時光。只適合用來懷念,卻不再適合拋頭露面。
有些人驚艷了歲月,有些人溫暖著當下。無論對錯,皆是人生。
賈純沒有再說什麼,他握緊了手中的馬韁繩,緩緩向前行去。
何可卿目送賈純的身影漸行漸遠,最終變成了一個跳動的圓點,隱沒在茫茫天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