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磐石
已經六月二十三了。
人七月流火,八月朔風。可這最熱的時節,沈睿偏是在大風大浪裏度過的,因此也並沒有覺得有多燥熱。反倒是因為這一出又一出的撞上麵門的戲碼而被攪得心裏跟窩了個冰塊似得,心裏發寒,捎帶著身子也不覺熱來。
據水上第一人陽伯公來,明就可以登岸了。正下杭州,陸路再走五,能在八月前趕到泉州府去。
泉州府是鳳安錢莊的老窩,鳳安錢莊是心懷謀反之意的亂臣賊子!如今他們幾個不知高地厚的單qiāng匹馬闖賊巢,也不知前路待如何?
沈睿懷著一腔憂愁之心上了甲板,一眼卻瞧見了許佑德蹲著在地上撅著屁股咚咚咚地鼓搗著什麽東西。
沈睿:“?”
許佑德一聽後頭動靜,便扭頭來看,沈大姑娘收拾利落地身影飄飄然地闖入了眼簾裏,他瞬間樂了起來,“你來了!”
沈睿探頭來瞧:“你在幹嘛呢?”
許佑德朝她揚了揚手裏用木條條搭成地不知名的半成品:“在做手工。”罷深深歎了口氣,“但我好像不是這方麵的能人,紮了半也沒紮出個模樣來。”
沈睿慢慢悠悠地踱步過去,定睛仔細瞧了瞧,便恍然道:“啊!你在紮稻草人。”
許佑德:“就算是紮得不好看,你也不能這般侮辱人。”
沈睿疑惑了:“那你在紮什麽呢?”
許佑德:“燈,或者叫孔明燈,你玩過嗎?”
沈睿一愣,旋即搖了搖頭:“聽是聽過,祈福用的。但京城裏夜禁甚嚴,沒人甘冒著進大獄的風險,去玩這麽一手要命的把戲。”
許佑德唉聲歎氣:“那可太淒慘了,我曾經做過西南邊陲一塊地方的買賣,那裏有一個節日,叫做千燈節,百來人拿著自己親手紮起的孔明燈在同一塊地方放飛祈福,遠望去,燈火如海,蔓延好似徜徉一片璀璨銀河,漂亮得緊呢!”
沈睿瞬間便來了興致,跟著他一起蹲下問道:“聽著就很美,那地方在哪呢?”
許佑德:“哦,你這官家的大姑娘可能去不了,得出國。”
沈睿吃驚:“你還出過國!”
許佑德:“之前家裏頭沒人管我,我便隻好自己找樂子。別看我年歲,但我跑過的地方可不少。”
沈睿:“羨慕!”
許佑德:“這有什麽好羨慕的,沒爹教沒媽親的一個蘿卜頭的自我放逐。我才該羨慕你,生在那麽一個家裏,還有父母兄長疼愛。”
沈睿一想,完蛋,開始感懷傷秋的?看了他一眼臉色,笑臉竟是滿滿自嘲的意思,心中一慌,趕忙道:“有得必有失嘛,你想若沒有少年時候的磨練,哪能論的到你掌管那麽大一個商會呢?”
許佑德斜著眼瞧她:“林記商會給你,你要嗎?”
沈睿一噎,腦子裏走馬觀花似得掃過了林家三個老爺的麵容,一個死一個逃還有一個蹲大獄,可見林家委實不能算是什麽洞福地。
她默默琢磨著,心想我還真不要。
許佑德見她默然不發一言,也便了了,揶揄道:“不肯要吧。”
沈睿一臉肅穆:“別給我人,直接給我錢,我就要。”
許佑德:“也是,也隻有滾滾金錢和奢靡生活能慰勞一下我千瘡百孔的內心了。”
兩人相顧無言了一會兒,周圍隻聽得浪潮滾滾的驚濤拍岸之聲,壓抑得不行不行。
沈睿眼神亂了,滿滿從許佑德臉上向上挪,挪到了廣袤無垠的際,連隻鳥都瞧不見,又慢慢下挪,挪到許佑德身後的船艙門上,靜悄悄沒有一點動靜,而後又偏了偏,瞧見了地上白布木條,亂七八糟一片狼藉。她眼神一亮,總算找到話題突破口了!
沈睿問:“所以這就是孔明燈?你做成了沒?”
許佑德居然還有臉拿起了那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朝她晃了晃:“紮得差不多了,看得出來嗎?”
沈睿看著那橫七豎八的架構上還掛著個投降似得擺布,內心無比震驚,可麵上還是給了點許佑德麵子,隻敷衍道:“嗯”
許佑德不高興了:“‘嗯’是什麽意思?”
沈睿:“沒什麽意思,隻不過想冒昧問一句。”
許佑德:“你問。”
沈睿:“你到底是在紮燈,還是在把燈給紮死?”
許佑德:“”
他偏頭哀歎一句:“我心痛!”
沈睿略有好笑,多大的人了還玩撒嬌這套,並且還樂此不疲:“好了~”
許佑德:“我難過!”
又開始了,沈睿覺得自己怕是有必要強硬一下態度:“閉嘴!”
許佑德仰長嘯一聲,瞬間倒地,死人似得直板板倒在了甲板上:“啊!我死了!”
沈睿:“”
她腦門上青筋跳得歡脫:“我幫你。”
許佑德依舊在死。
沈睿無奈:“我幫你紮燈!”
許佑德眼珠子在眼眶裏轉了一圈了,偷摸摸地去瞧沈睿的臉色。
沈睿端起了一臉的誠懇:“真的!”
這下許佑德高興了,開心了,詐屍似得蹦躂著從地上直起了上半身子,也懶得再爬起,就盤著腿箕坐著:“沈大姑娘手藝怎麽樣?”
沈睿瞧了他的傑作一眼,兀自拿起了一根木條比劃:“反正比你好。”
許佑德:“想我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怎麽幹不來這手藝活呢?”
沈睿:“畢竟許大爺是千年難得的風雅人,手藝活是木匠家的當門子,您老高抬貴個手,就煩勞不要去搶人家的飯碗了。”
這一番話把許佑德哄的嘿嘿直樂,“好嘛!好嘛!”
沈睿其實稱不上手巧,不過出身武將世家,腦門頂上又有個不著調的哥哥。時候開始,沈鏡就喜歡提留著軟乎乎的妹子耍棍棒,那一根根光不溜秋使得順手的武器便是這兩個不點親手製作出來的。
沈睿看著手裏的一根木條,沉思片刻,又給放下了,轉而抱起了一堆木條,她朝著許佑德問道:“大概應該怎麽做?”
許佑德:“和紮燈籠的方法差不多,就是不用挑頭了。”
沈睿望著手裏的一堆木條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道:“燈籠怎麽紮?”
許佑德:“”
他兩真的能把這孔明燈給紮起來嗎?
許佑德歎了口氣,仔細在腦海裏翻了翻,手舞足蹈地形容道:“底下盤個座,座上貼一圈的木條,然後頂上再錮個座”
沈睿看來開發出了自己的一種別樣賦——許佑德把操作步驟形容成了那般鬼樣子,她居然還能依著一步一步紮成了!
許佑德發自內心地鼓起掌來:“厲害厲害!”
沈睿得意洋洋,也不知是得意了自己的傑作,還是得意於受了某人的誇耀。
許佑德:“接下來是最後一步了!拿布糊上就好!”
沈睿笑道:“這一步聽著簡單。”依言就要伸手去拿旁邊的白布。
許佑德搶先一步把白布拿在手裏,“刷啦”一下,展開一瞧,“這白布是不是太樸素了點?我們要不要增添點別的什麽東西!”
沈睿:“好想法!這孔明燈若是就圍著白布升了,怕是人家以為我們在舉手投降呢。”
許佑德忽然問道:“沈大姑娘,你女紅如何?”
沈睿狠狠一噎。
許佑德開始奇思妙想起來:“幹脆我們在上頭繡一副錦繡江山圖吧!映著燭光慢慢升,想著便是極妙的。”
沈睿:“我看你想升!”
許佑德充耳不聞,完全沉溺在自己的想象之中:“怎樣,沈大姑娘,你到底女紅如何?”
沈睿古怪地看著他,反問道:“你會女紅嗎?”
許佑德一愣,旋即笑起來:“你莫不是在唬我,我頂立地八尺男兒,怎麽會垂手拿針線?”
沈睿:“那你到底會不會。”
許佑德:“不會啊。”
沈睿一攤手:“巧了,我比你還不會一點點。”
許佑德:“”
他愣愣地看著她,忽然噗嗤一下笑出聲來,感歎道:“你真可愛。”
沈睿:“你才發現嗎?”
許佑德:“不會就不會嘛,非要拉我做個墊背做什麽?我還會笑話你不成?”
沈睿也忍不住笑出來,“你不會嗎?”
許佑德恍然大悟:“對哦,我會!”
兩人又莫名其妙笑作一團,像是把這幾日間所有的壓抑鬱悶吐了個幹淨似得。
鑒於沈大姑娘對女紅不擅長,兩人經商討後一致決定——改女紅為筆墨畫。
許佑德顯然還有執念:“那那個錦繡江山圖”
沈睿立刻抬手製止這等白日夢行為:“打住!我們現在是在顛簸的船上,不是在國子監的書房裏!我們如今也隻有黑墨,沒什麽彩墨來給你揮霍一張七彩畫。”
許佑德摸了摸鼻子:“好吧好吧,那寫點祝福語在上頭可以嗎?”
沈睿麵色緩了緩:“那倒是可以的。”
許佑德:“你來寫。”
沈睿應允。
筆墨很快就被取了來,沈睿捏著筆沾了沾墨,鋪平了白布問他道:“你想寫什麽?”
想寫什麽?其實許佑德心裏頭也不知道,隻是滿腔憤慨,滿身執念,滿腹委屈,所言者洋灑千文不止,如今卻好像一字吐不出,盡數消逝在麵前姑娘輕巧狡獪的笑意裏。
許佑德握緊了拳頭,卻又鬆了它,微微別開臉去,把那張笑臉從腦子裏狠狠抹去。
江風蕩漾,巨浪拍石恍若以卵擊石,悲鳴一聲,愕然而逝。
沈睿瞧見這人眼神已經開始迷離,神思都不知道繞了下山川幾圈,隻好出聲提醒道:“發什麽呆呢?快呀。”
許佑德看著波浪一浪又一浪,忽然輕聲笑了起來:“心如磐石,不可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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