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1 章
項玉凝視著她。
是洛芙熟悉的幽蘭色眼眸,但其中仿佛有奧秘和星辰環繞。不需要任何解釋,洛芙就能明白,白他們一直在說的,殘響不是完整的項玉,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和這個活著的項玉比起來,那確實隻是一個投影,殘次品,是這個人在世界上存在過的痕跡的餘音。
殘響握著權柄,力量和智慧已經不輸一般的傳奇。但她仍然隻是項玉的殘響。
活著的項玉,所謂晨星,就有這麽強。
“你……”坐在星星上的項玉凝視著她,開了口,“是洛尼亞斯家的孩子?”
“是的。”洛芙點頭。項玉開口以後,她周身繚繞的神性力量,那仿佛星雲一樣隱隱綽綽的輝光隱去了。她變得像人,洛芙於是低頭衝她行禮,“洛芙麗達·德·洛尼亞斯,見過尊陛下。”
項玉從星星上麵飄了下來,湊到洛芙身邊,低頭看著她。
過了一會,她笑起來,笑容溫暖,好像寒冷的群星中照射進了三春的陽光:“顯而易見,白和奧古斯都搞了些糟糕的事情。”
“那麽,你就是我的繼承人?”
洛芙猶豫片刻,看不出她對自己是個怎麽樣的態度,但她應該回答,所以點頭:“是的,尊陛下。我想在我的那個時間,我是處於這個位置。”
項玉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在洛芙錯愕的目光中,伸手揉了她兩把。
臉都被擠扁的洛芙:???
“真好,想不到我死後還會有後繼之人。”項玉笑道,眉目之間平和寧靜,笑中透露著發自內心的釋然和喜悅。她伸手牽住洛芙的手,和紫芫點點頭:“跟我來。”向前一步,周圍光影空間變換,踏出了星空的房間。
“放假!!!!!”她衝走廊裏高聲喊道,紫金宮是她和白共同的神域,女神的聲音一瞬之間傳遍了整個宮殿,在某種既不物質也不魔法的層麵,整個紫金宮原本緊張忙碌中帶著壓抑的氣氛為之一頓。
“未來來人!我們勝利了!!!!”項玉牽著洛芙,以一種完全不物理的方式走過走廊,幾乎每隔幾步就能到一個新的地方。走著走著,她跑了起來,沒有回頭看洛芙,但側對著洛芙的臉頰顯示,她在笑,而且越來越掩飾不住,非常的,非常地開心,“我們勝利了!!”
她推開了一扇大門,門後是一大堆央都洛芙認識不認識臉熟沒見過的超凡和學者,他們聚集在那裏,桌子上擺滿了亂七八糟的文件和算法,還有社會學模型推論之類的玩意,人人看上去原本都焦頭爛額,被這個突然的消息轟炸的反應不過來。
“別算那些鬼東西了!放假!!”項玉把低頭寫東西的人全都掏起來,高興不得了都寫在了臉上,“赫布利安!騎士團和軍隊放假!時間全部重置你們還得都算一遍!未來來人了,我們勝利了,別做那些可有可無的工作,全都休息!”
那一大屋子少說得有好幾十的超凡愣了片刻,爆發出了能掀翻房頂的歡呼。
混亂的歡呼聲中,項玉把洛芙往前拉拉,高興地宣布道:“而且,看!未來來的,我的繼承人!她特別好,我後繼有人啦!”
那些在洛芙所在的年代從來都喜怒不形於色的超凡學者和官員們爆發出了更大的歡呼,他們有人開始投擲食物,激動地互相擁抱,混亂地高舉雙手大叫揮舞揮舞,把之前還在寫的草稿紙扔的漫天亂飛,並向它們投擲火球,還有的跳上桌子開始大聲嗷嗷什麽語無倫次的東西。
這些人,在小說的時間線上都死了。在現實的時間線上,他們也未必全都幸存。
洛芙望著這逐漸開始混亂慶祝的一幕,眼眶不知道為什麽有點發酸。
那些為了即將到來的決戰而殫精竭慮的人們在得知結果逐漸失去紀律開始狂歡的時候,項玉站在門口看了他們一會,沒有加入,帶著洛芙回身離開了。
她在紫金宮內部行走似乎完全不遵循物理規律,上一秒還在樓下,沒幾步路就來到了頂樓白的書房門口。
她推開了門,白和奧古斯都正坐在桌子上燒文件。
“看,我的繼承人。”項玉美滋滋地把洛芙展示給他們,活像在炫耀自己孩子的家長。
奧古斯都忙著燒文件,他沒有道理以這種方式對洛芙保密,唯一的可能是長久壓力太大導致的泄憤行為。他看了洛芙一眼,主要精力在點火燃燒更多的卷軸和算法材料。白幫忙翻紙好讓它們燒的更透徹些,倒是看了洛芙一會:“是個好孩子,恭喜。”
洛芙不想吐槽了,各種意義上。在她的時代,她見到的族長性格多麽溫和穩重。她反正是做夢都想不到這位會在這裏配合奧古斯都燒文件。
而且……他說自己連一半力量都沒有,那是純粹的放屁。全盛時期坐在她眼前燒紙的這個白和項玉力量強度差不多,一千年後的他能有現在五分之一力量都算不錯。這算是啥,我月薪一千,和別人說不到十萬嗎?
包括奧古斯都。理論上大龍隻是瘋了,力量沒有很多損傷。但這種理論缺少一個比較基本的前提:奧古斯都是一位符文陣法師。他的能力需要他有非常強的運算能力和精密的思考,而不能隻靠本能抬手一堆法陣射出去。從這個角度來講,眼前這個自帶神秘和奧妙氣質的奧古斯都在未來也是被大削過的。
加上項玉,這就是終末之戰戰前的西方政治係大三角,諸神中的戰力天花板,實際掌權者,雙族長加上一位經曆最多資曆最老的大家長,超凡們曾經尊敬地稱呼為央都那三位的存在。
……大都保衛戰打完了,不到一年就是央都決戰。要不了多久,這三個人就要一死一瘋一重傷。
但看他們現在的樣子,燒文件燒的興致勃勃。
哦不對,項玉沒有參與,項玉不和他們一夥的。
“你們燒它幹嘛?”她牽著洛芙進來,手心溫暖柔軟,帶有活人微弱血流心跳的生機,“你們不會用粉碎再空間清除把它們都搞定嗎?”
奧古斯都和白覺得她說的對,他們換了一種辦法。
洛芙表情麻木。
項玉牽著她在書房前麵的會客區域沙發上坐下,伸手給她倒茶:“好啦,耽誤了一點時間,但願你不要為見到的這些事情而太介意。我們來談談正事吧。”
紫芫開門進來,他開門的這段時間外麵的聲音似乎逐漸變大。但當房門關上,一切又都安靜了下來。
大神官很自覺地找了個遠點的地方坐下了,一點也不拘謹見外。
“他們送你來,是要你找我封印你身上的,我的部分嗎?”她問道。
奧古斯都和白向這裏投來了一點目光。
洛芙點頭,突然不知道怎麽開口,“……抱歉。”
項玉想了想。
“你們幹的什麽事啊,太失敗了。”她對奧古斯都和白說道,吐槽,毫不留情,“你看看,我的殘響在這孩子身體裏,還得讓我自己來封印。多殘忍啊,多差勁啊,這是人幹的事嗎?”
奧古斯都不接她的話茬,笑著柔聲應道:“怪我們做什麽,又不是我們做的。還沒發生的事情我可不為之負責。”
項玉抓起沙發上的墊子就扔了過去。
奧古斯都沒擋,被砸中,順勢躺平在了桌子上,寬大累贅的禮服長袍鋪了一桌,擠掉了白的筆筒,旁邊的白低頭去撈。
“我會封印它的。”項玉砸完奧古斯都,臉色都沒變地轉回洛芙。可能是因為得知結局太高興了,她臉上的笑意收都收不住,“還有你對權柄的誓言,雖然不知道是誰讓你發的,我是權柄主人,也一並幫你解除,就當你做到了好了。”
“是賽孚瑞亞……但這是一場公平的交換。”洛芙傻乎乎地答道,看著項玉已經伸手向她的額頭,為這過快的事情發展回不過勁來,“您不問問我未來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看也能看個大概,我死的很成功,就是好像不□□詳。”項玉的指尖已經頂住了洛芙的額頭,金色的輝光在她的發絲之間流淌,洛芙感到額頭有一種溫暖又清涼,很難描述的感覺,“……他們不會讓你被我影響的這麽深,你們的時代看來遇到了一點不大不小的麻煩。”
項玉說她自己死的很成功,但不□□詳,洛芙笑不出來。奧古斯都從書桌那邊投來視線,白從櫃子裏摸出香檳和高腳杯,問他喝不喝。
“是……”洛芙應道,“格萊西亞拿了您的另一份權柄,他想成神,在自由領搞事,還總是對我動手腳,可能是不想讓您活過來。”
她粗略地講了講權柄一分為二進入輪回,格萊西亞的野望和夢想,諸神試圖複活項玉的努力,拉鋸之中和項玉的殘響越綁定越深逐漸無法鬆綁的洛芙,他們試圖讓格萊西亞變強大再殺死的計劃,還有那個無法被當事人知道的選擇。
項玉知道的信息遠比洛芙自己多,她這麽粗略一講,在理論知識都精通於心的項玉這裏,已經把前因後果複盤了一個大概。
她沒說什麽,隻是手上的魔法沒有停止。洛芙感到長久以來自己意識深處的混沌消退下去,一種久違的清明平靜和完整自我的思維感湧了上來。
在那之後的是另一種奇怪的感覺。很多年以前賽孚瑞亞讓她發來交換前去救助紫芫的誓言,洛芙不會成為大家長,把項玉複活的主動權交給殘響的誓言,消失了。
在她發出這個誓言的時候,洛芙感到的是一種人生道路永遠地從自己可能的未來,可以做出的選擇之中消失了。
而現在,這種選擇歸還給了她。那些被抹除的人生道路在她可能做出的選擇之中再現,洛芙明白,如果她願意,她現在可以真正接納權柄了。
她接納權柄,就意味著權柄的上一位主人徹底死亡。她抬頭望著項玉,有點搞不明白這裏幹脆利落地發生的事情。
“替我謝謝賽孚瑞亞的好意。”項玉邊幫她抹除誓言邊說道,她真的很美麗,這樣說話的時候,不經意間笑著的時候,親切美麗得就連洛芙都想過去蹭蹭她,“不過這不是一個一勞永逸的正確選項。但即使如此,這不算一個徒勞無用的努力,也不是多此一舉,畢竟她的好意傳達到了我這裏,這也是很好的。”
洛芙望著她,那個長久以來的問題終於從口中說出:“……您為什麽……”
“什麽?”
“為什麽不借此機會活過來呢?”洛芙問道。
項玉看著她,神情比剛剛輕快談笑的時候要認真許多。
“其實您能做到的對麽?”洛芙問道,感受到殘響在她意識深處的回響進一步消退下去,明白這是項玉真的在幫她。但這不應該,她明明有能力讓殘響複蘇回來,“您可以封印殘響,也可以抹除我的意識,讓殘響真正拿著權柄活過來……”
“看來你真的經曆了很糟的事,回到過去都要帶著必死的覺悟求一線生機。”她答道,又笑了起來,看向奧古斯都和白,滿臉嫌棄,“我想事實不是你想的那樣,雖然你可能不知道,但這兩個家夥送你回來就是知道我會這樣做的。多殘酷啊,讓我自己封印自己的殘響,就隻有這些王八蛋做的出來。”
她看起來不像是會罵的出‘王八蛋’這樣粗鄙詞匯的樣子,但她就是罵了,看起來也並說不上生氣,甚至還挺滿意,說多殘酷啊這個詞的時候還帶點虛張聲勢的誇張神態。奧古斯都移開視線,拿起高腳杯抿了一口,下一秒臉色幾乎變綠,把杯子裏的東西全倒到了白的花盆裏。
洛芙不明白。
“聽我說,孩子。”項玉看著她,她封印完了洛芙身上的一堆麻煩,放下手,拉拉洛芙的手,又笑了起來,“你見過凡人家庭的父母會殺了孩子給自己續命的嗎?我是說,比較正常的那種家庭。”
洛芙表情比較僵硬,她沒見過,搖搖頭。但並不認為這是一種很恰當的……
“沒有人想死的。”項玉對她說道,誠心實意,“但對於我們來說,有些事情死都不能做,這就是其中之一。”
“我們通過繼承人傳承我們的力量,意誌,希冀,和願望。就像凡人父母期待通過孩子們為他傳遞的東西一樣。這種期待並不一定要我們活著才能傳遞下去。繼承人是未來和希望,不應該因為死人的一時野望被吞噬,這樣的希望和傳承就失去了意義,以後也不會再有這樣的傳承。”
她所說的很玄學,洛芙不太明白。
“好吧,換一種說法。”項玉笑著歎了口氣,複又認真地問道,“你覺得像紫芫他們這些傳奇團結在我們身邊,像樓下那些家夥們明知道不會有好結果也跟隨我們是因為什麽?”
洛芙一愣。
“我送了很多人去死。很多很多很多人。有我的夥伴,有下屬,有素味平生的凡人,也有像你一樣的年輕人。但我仍然在這裏,理直氣壯地推行我的意誌和計劃,不曾後悔和妥協,也不接受任何質疑,你以為我的底氣是什麽?”項玉問她。
洛芙好像明白了。
“我的底氣,是我的決定不摻雜任何私心。被犧牲的人是別人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推他們進火坑,當這個人輪到了我的時候,我也絕不會猶豫。在即將到來的決戰中會死的人是我,犧牲我是最好的選擇,所以我就必須去死。這是我這麽多年來坐在這個位置上應該付出的代價,我絕不能逃避,更不能讓無辜的孩子去代替我承受它。”
“如果我這樣做了,我逃避了,我用本來不該承受這些的人的生命代替我去填上這個犧牲者的窟窿,用大義或者更多富有理由的狡辯逃脫了這一切,這一切就都坍塌了。事實會證明我們隻是貪生怕死用大義偽裝自己私心的齷齪小人,那些超凡憑什麽再純粹地追隨和相信我們?這個世界上層的結構就歪了,而且不會修正回來。”
洛芙明白了,她說不出話來。
“我很感激你猶豫過是否要救我,但這應該是你作為後來人獨自做的決定,不應該由我來替你選擇。”項玉注視著她,眼神感慨而深情,“繼承人是我們的傳承者,我們尊重他們的生存權和這種傳承本身,就像那些追隨我們的超凡也並不恐懼自己的生死一樣。
“”這是我們的傳承。有許多人為了這件事去死,他們都曾經有過更好的出路。我作為他們的後人,繼承權柄的時候也繼承了這個世界無數超凡和凡人因為前代和同僚們的犧牲而對他們建立起的信任,這是大家長這個名字自帶的傳承。現在輪到我了,我不能毀了它。”
洛芙注視著她,震撼地不知道說什麽好。
“我把生存的希望給你,讓你來決定要不要冒風險複活我,或是就這樣成為大家長。這都是可以的,你是繼承者,這些決定都有道理,都可以心安理得。”她對洛芙說道,伸手輕輕握住洛芙的左右肩膀,讓她正麵麵對自己。
“你可以不成為大家長。”項玉說,“如果你認為這是太沉重的傳承和重擔,你可以拒絕接受它。這沒關係,隻有三分之一的繼承人能活著成為大家長,這幾萬年來有太多人為了虛無縹緲的理由承擔了他們本來不該承擔不想承擔的權柄和傳承,最後慘死在曆史的洪流中。我們做出這種犧牲,也是希望後人可以選擇,不必被命運逼迫。這是可以的,繼承人的身份可以放棄,你可以心安理得地這樣選擇。”
“但如果你選擇接受它,我有一個請求。”
“我把未來給你,不求任何回報。但我希望當你成為大家長,在久遠的未來麵臨同樣選擇的時候,也像我今天這樣做,把未來留給有未來的年輕人。讓這條傳承繼續下去。”
有風吹過一千年前春天的央都紫金宮窗外,下午的陽光透過顏色溫柔的窗紗照射進來這間書房。項玉坐在洛芙麵前,金發和美麗的麵孔好像被鍍上了一層溫柔聖潔的金邊。
洛芙望著她,眼眶一紅,眼淚流了下來。
她向前靠在了項玉懷裏,伸手抱住了她,眼淚很快浸濕了項玉披散在肩膀上柔軟溫涼的金發:“……您不該死的。為什麽……為什麽您一定要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