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3 章

  洛芙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失態地大哭過了。


  這個冰冷的王宮不允許她流淚,哭泣是弱者乞憐的哀嚎,不會收獲同情和憐憫。輝耀的宮廷不需要軟弱哭泣的攝政公主,諸神不會拯救自己軟弱立不起來的繼承人,軟弱的人也無法從傳統貴族和格萊西也的圍剿中站到最後。


  她絕望時刻流的淚,與其說是在暴露自己,不如果是痛苦壓抑滿的溢出來,如果不把多餘的部分在沒人的時候用流淚的方式去掉一些——眼淚從生理上有這方麵的幫助作用,不管是洛芙自己的選擇還是身體下意識的反應,那時候她已經快要撐不下去了。


  但是紫芫不一樣。紫芫不在乎洛芙是不是軟弱的,他也不需要洛芙偽裝自己。三年的思念和擔憂混合著痛苦和委屈隨著淚水流瀉出來,洛芙死死抱住他,哭的毫無形象,眼淚糊了一臉。


  直到紫芫往下掉了一點,呼吸變得顫抖,而她的手摸到了黏膩溫熱的東西。


  “阿芫!”洛芙放開他,驚恐地看到他身上的袍子被血浸透了。這應該是他隨手抓的新衣服,袍角整齊下擺完整,在他的袖子裏,被血浸濕的襯衫已經破爛的像是被螺旋槳攪過一樣。


  紫芫踉蹌了一下,扶了她一下才站住,聲音都啞了,“……沒事。”


  洛芙嚇壞了,她趕緊扶住紫芫,已經意識到了發生了什麽,抬頭往周圍看。


  一大堆人跟著紫芫劈裏啪啦落到了輝耀王宮的後花園裏,裏麵至少有兩個傳奇三個上位神,還有幾個摸不清能力等級的醫生。一朵瓊花在空中盛開,枝蔓盤旋生長,轉眼間聚斂成了人形。


  精靈女神從虛空之中走了出來,抬了抬手裏的提燈,光芒飄飛而出,浸入了紫芫的身體,讓他總算站住了。


  紫芫本來就是受了重傷的破爛身體,雖然勉強用魔法糊了糊,但顯然他衝過來的時候非常粗魯暴力,一點也顧得上傷口會不會崩開——以他的身體狀況,隻要使用能力就一定會惡化,也說不上什麽小心不小心了——這會要不是他用境界力量強行黏合身體的傷口,如果是凡人恐怕可以直接拉去停屍房了。


  瓊手中的提燈裏照耀出溫暖平靜的光芒。紫芫身上流出來的血流了回去,就好像時間往回流了一點似的。他回頭看了女神一眼,微微低頭,一隻手抹了一下嘴角,另一隻手還牢牢拉住洛芙不肯放開。


  “回央都去吧。你傷的太重,再不治療會死。”瓊對他說,提燈抬了抬,在旁邊的空間中折疊出一個完全不同的景象,對洛芙平和地點頭,“你們兩個一起。”


  紫金宮輝煌莊嚴的地上神國在旋渦的另一麵聳立著,按理說諸神輕易不拉開這種擾亂空間穩定的通道,但現在顯然也不是討論輕易與否的時候。


  紫芫虛弱地喘了口氣,看了洛芙一眼。


  他流了太多血,有很多沒有被瓊的時空逆轉塞回身體,而是散落在了路上。這會看洛芙的時候眼神都有點專注不起來了。洛芙哪裏見過他這種重傷瀕死的樣子,嚇都要嚇得再哭一輪,隻急的想推他又不敢:“你快去吧,我和你一起去。”


  她下意識回頭看了趕來的愛麗絲一眼,後者衝她點點頭:按照項玉的安排,當紫芫回來的時候,洛芙會和他一起離開輝耀前往紫金宮,而由愛麗絲留在這裏攝政——這也是她攝政到現在沒有離開的主要原因之一。


  紫芫吸了口氣,抱著她,幾乎是撞進了分割輝耀的宮廷和紫金宮正門官場的畫麵景象。


  洛芙隻來過紫金宮一次,就是那年新年,她和紫芫在這裏跳過舞。


  那時候紫金宮對她來說還是地上神國,諸神的國都和居所,一草一木都神聖不可毀傷。同時因為這種神聖和嚴肅感導致的心理所用,她感到也有點壓力。


  但現在這次,可能是因為她的心態變化,紫金宮的宮殿群在她眼中更多的隻是建築了。紫芫的血從紫金宮外麵一路滴到裏麵,大理石上打出的血花和任何其他地方都沒有區別。好幾位引路的傳奇幾乎是托著紫芫把他弄進了另一道空間開口,進入到了白的會客廳。


  這個房間可能很多年都沒有那麽慌張和混亂過了。好說歹說,他們把神誌都要不太清醒的紫芫和分開,看起來來不及拉走,準備就地搶救——紫芫的身體毀壞的太嚴重了,已經有神性力量和規則的輝光混合著血慢慢溢出來。這是超凡將死時候歸還在身體裏容納的世界規則的表現,歸還完了,靈魂光點也就可以去往光之初始,獲得永恒的安寧。


  混亂之中,有別的人把洛芙拖了出去,她靈魂虛弱,最後看到的場景是滿地鮮血和亂飛的魔法之中,奧古斯都和白似乎準備用一種看起來十分物理,但原理可能是單純玄學的辦法把紫芫身體裏溢出來的規則塞回去——


  她被人像拖凡人一樣半拖半抱地拉出了大門,看不見了。


  洛芙突然清醒,受到這種刺激,整個人都有點愣愣的。拉著她的超凡官員和女仆們把公主送到一間客房的浴室裏,把她外麵沾滿血的裙子脫掉,塞進漂浮著泡沫和濃鬱香氣的滿滿一浴缸的熱水裏。


  量大但速度溫和的熱水澆到她頭上的時候,洛芙人都傻了。似乎是仆人但也可能是女官的女士給她手裏塞了一大杯東西,讓她喝。洛芙的眼前還是紫芫渾身是血,身體裏開始往外冒秩序輝光的那一幕,嚇壞了,沒有思考就湊到嘴邊——


  是加了料的超濃熱可可。


  溫暖的有許多淺黃色大理石鋪成的浴室在她眼中變得真實起來,熱氣氤氳,有許多泡泡的溫暖水波浸濕了她穿在裏麵的襯裙。洛芙端著杯子,手在抖,但感覺自己似乎真的活過來了。


  “他沒事了。”一位美麗溫柔的女士走進來,淡金色長發,兩邊耳墜和白的是相反的一對,身穿上古神族輕薄柔軟的廣袖長裙,把洛芙扔進水裏的女官低頭衝她行禮,“別太擔心了,如果你們再因為互相關心做出些啥事給彼此造成傷害,恐怕最終受傷的還是紫芫和你自己。”


  已經滅族的上古神族女皇,魔皇白的皇後一君輕柔地來到了洛芙的大浴池旁邊。她蹲下來,伸手摸摸洛芙被熱水淋濕,柔軟服帖地黏在臉上的金色發絲:“你們受苦了。”


  洛芙抬頭看著她,也顧不上這對轉修治療沒有任何反抗能力的一君來說多麽失禮,一把拉住了她柔軟幹燥的手:“他真的沒事了嗎?”


  她被人勸說著拉走的時候,明明看見——


  “不會有事的,竹取閣下在央都,他不會讓紫芫死去的。”一君好脾氣地讓她拉,語氣安撫,似乎帶著讓人平和的力量,“竹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位傳奇階的醫生,他是醫生,不隻是治療能力者。所以不會有事的。”


  洛芙慢慢鬆開了她。


  在所有的醫師,青金石和洛菲亞斯師承的源頭,確實存在唯一一位魔法醫術的源頭。她沒見過,但是有,那位祖師爺——


  “喝了它吧。”一君輕柔地對洛芙說道,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她說的話讓洛芙莫名其妙的信服和想要聽從。她捧起杯子喝了一口,感到一股濃鬱香甜的暖流進入了胃裏,讓她整個人都放鬆困倦起來。


  “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想問,我們都會告訴你的。”一君輕柔地對她說道,“但不是現在。你嚇壞了,狀態也不好,喝了它,洗個熱水澡,睡一覺,我們有很多時間,當你的身體好一點,一切都來得及。”


  洛芙的精神因為紫芫的出現被刺激的突然活躍,也因為一連串的驚嚇變得加倍疲勞。她沒有抗辯的力氣和想法,就像一君建議的那樣,喝了混合了安撫藥劑的熱可可,被熱水也泡的軟了,起來換上睡衣,迷迷糊糊地團進被子裏睡著了。


  一小會之後,床上的少女睜開了眼,眼神平和寧靜,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一君已經在外麵的走廊裏等了一會。


  “看來紫芫的狀況不太妙。”看起來似乎是洛芙,但隻要知道情況馬上就能知道這是項玉的金發少女批了件袍子,從給繼承人準備的客房裏走了出來,“他沒事吧?”


  “剛剛有一會確實很危險。”一君答道,看著項玉,眼中流露出了一絲複雜的笑意,“但我想他挺過來了。”


  項玉向窗外看了一眼,冬末時分,窗外的落葉喬木上盛滿了沒有融化的落雪,陽光下白白簇簇的,很好看。


  她歎了口氣。


  “真沒想到我會以這種形式再回來這裏。”她說道,一千年前這裏是她家,但對於死人來說,這不再是了,“我沒多少時間了,所幸還來得及交代點後事,雖然似乎該說的早在終末之戰前就說完了。”


  就像過去許多次有過的那樣,她們沒有互相謙讓,很有默契地離開窗戶,往紫金宮的大起居室走去。雖然是大起居室,但那事實上也是諸神交談商議一些不是最嚴肅的事情的地方。


  “真高興看到你和白在一起了。”洛芙麗達身體裏的項玉開口笑了一下,好像想起什麽似的,“請收下我遲來的祝福,盡管我食言了,沒有能夠到場主持和見證你們的婚禮。”


  “沒關係。”一君張了張口,想說什麽,又咽下了到嘴邊的話,“我們去和你的畫像說了一聲,就當你見證過了吧?”


  “哈哈?一君,你竟然也不安慰我一下,太絕情了,你原先明明不這樣的。”


  “我們還定期派人打掃它,在周圍擺放鮮花。根本沒有忘記,怎麽說得上是絕情呢?”


  “好過分,早知道如此,要不是我明知自己根本收不到,就叫你們燒幾本連載小說給我了。”


  “這可不像個死人會做的事。”走廊裏,一君的聲音遠遠傳來,帶著一點輕柔的笑意,“有幾年的文化娛樂產業質量很差,如果人人都這樣,我恐怕那不利於他們期待得到死後永恒的安寧。”


  ……


  大起居室裏,包括白在內的諸神中的幾位和項玉交換了一下近況和計劃。


  其實也沒什麽好交代的,項玉已經死了。能交代的最好由她活過來親自去做,其餘的反正她自己也做不了,說一說也改變不了什麽。


  “真的很抱歉。”對話的最後,她對仍然穿著花裏胡哨袍子,青綠色長發披散,頭戴軟帽的塔爾維亞說道,“沒想到最後還是隻能這樣。”


  “沒關係。”人神搖搖頭,“這是最好的結果,以後一切事情和權柄的歸屬都會回到正軌,它一勞永逸,是劃算的。”


  “希望我不會見到你,如果人真的能在死後重逢的話。”


  “你知道死亡沒有以後。”塔爾維亞輕柔地答道,“但我仍然希望我們可以有機會再見,在未來的某天。”


  “我就當做這是對未來命運行進方向的一個賜福和注腳好了。”項玉也笑起來,笑著歎了口氣。


  她轉向白:“好了,差不多了。天下沒有永遠也吃不完的宴席,我的話都說完了,就到這裏吧。”


  “封印我的意識,讓洛芙的人格能夠獨立吧。”她說道。


  隻有這樣,洛芙才能用她完整或者幾乎完整的人格,帶著清醒的思維和篤定的愛恨,穿過時間,去久遠的過去見到那時候的自己。


  這個辦法隻能使用一次,使用以後洛芙和項玉的人格融合進度會倒退,但仍然會緩慢前行,而如果情況再次惡化,這個辦法就再也不會奏效了。


  所以這個辦法必須留到現在,留到洛芙因為紫芫歸來,求生欲和自我意識空前旺盛的現在。封印項玉的意識,讓洛芙獲得最後一次的清醒機會,並且在新的融合進度變得嚴重之前,把她送進曆史的洪流之中。否則迷失了自我的洛芙,或是縫合了兩個人格的洛芙,全都很難從曆史之中回到現在。


  白注視著項玉,他知道是時候了,但是並沒有動一下。


  “如果不出意外,這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他對項玉說道,任何凡人都能看得出他這會的猶豫和拒絕,不過這裏沒什麽凡人可以用來觀察,其他所有的大家長都沒有阻止和提醒,好像他們自己也很不願意似的。


  “是啊,除非奇跡發生,不然繼承人就是代替我成為古蘭德大家長的人了。”項玉笑了起來,慨歎道。


  奧古斯都坐在她的另一邊,從頭到尾都一聲沒吭。


  白說不出留下來這樣的話,因為項玉必須給繼承人讓位,封印她,讓洛芙回到過去被真正的項玉妥善處理是一件正確的事,他做不出那種無理取鬧的行為來。


  但他也抬不起釋放魔法的手。他真的不願意,項玉和他們並肩前行,披荊斬棘在命運的絕路中戰鬥了這麽多年,現在要他親手封印她,之後迎來不出意外的寧靜消亡,他騙不了自己。


  洛芙被格萊西亞逼迫到放棄和絕望,以她的心理狀態,已經幾乎不可能做到分離權柄的那件事了。想要尋求更多的機會也不再可能,格萊西亞在東方已經快要完全浸入世界能量軸心了,那是最後的機會。而一旦他融合完成,也即變成可以被擊殺的狀態,決戰會立刻打響,誰都無法拖延一時半會。


  除非奇跡發生,否則這封印一旦使用,直到洛芙成為大家長,前任皇帝正式宣布死亡,項玉再也不會有機會醒來。


  沉默在蔓延,沒有任何人指出這一點。


  項玉笑了。


  “沒關係的。”她說道,做這種事大家都很煎熬,但既然是正確的,那麽最終還是必須要去做,“該說的該做的我都已經交代過了,能再見麵已經是賺來的時間,我不應該貪得無厭。”


  “大家長必須神誌清醒,思維清晰,人格完整。雖然我可以作為縫合怪活下去,但權柄這種東西在一個縫合怪手上,人性受到考驗和分裂,早晚會出滅世的亂子,你們都知道這是絕對不行的。死去的大家長給活著的繼承人讓位,理應如此,沒什麽值得猶豫的疑慮。”


  她看向奧古斯都,苦笑了一下:“不瞞你說,縫合怪的人生毫無意義和樂趣可言。在紫芫回來的前幾個星期,我有時候都搞不清自己是誰,我愛的人和我的家人又是誰。”


  “看著切斯特,我會想起我父親。想到奧古斯都,我會想起紫芫的臉。如果我以縫合怪的姿態活下去,早晚會有一天會分不清和我關係親密重要的任何人。即愛又不愛,而且看不到任何解脫和明晰的希望。”


  “那樣的人生也太可悲了,我就是我,作為我自己去死,讓洛芙作為她自己活下來,這是一件正確的好事啊。”


  白歎了口氣,抬起了手。


  他的指尖開始散發出瑩潤的白光,這光芒溫和而收斂,看不出一點力量和攻擊性。但白為了使這一點光芒變得明亮,連神性本相都有展開的趨勢。


  項玉坐在那裏,看著這一切,表情平靜坦然,就像做了應做能做的事情,完滿一生的老奶奶,坐在搖椅上坦然等待冬天的雪。


  光芒之中,奧古斯都凝望著她,抬了抬手,又放下——他想摸摸項玉,最後再觸碰一下。可是這是洛芙的身體,不應該由他來觸碰她。


  項玉看著他,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我沒法給你回答了,對不起。”背對著越來越亮的光芒,奧古斯都看不清她的表情,也不確定她的眼睛裏麵是不是有一點遺憾的淚水,“我得不到的東西,我們得不到的東西,我希望孩子們能得到。如果他們能如願以償地走下去,我就會覺得,好像我的願望也能實現一樣。”


  奧古斯都看著她,握住他的手用力攥了攥,隨後慢慢地放鬆了下來。


  洛芙輕輕地滑倒在大起居室的長沙發上,隨著她身體順著沙發靠背側躺下來,金色的發絲也跟隨著柔軟地落在了沙發的軟墊和她自己的肩膀上。她的一隻手還放在奧古斯都的手心裏,表情恬靜,就像沉浸在美好溫馨的睡夢中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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