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7 章
“我母親……”副校長終於提起了她,洛芙並開心不起來。她輕聲念道,歎了口氣。
“你願意叫她母親嗎?”歐尼貝爾問道,棕色的眼睛裏是全然包容的笑意,“我以為你前世有自己的家庭,才能在王宮那種地方長成這種性子。那時候你年紀太小,受限於身體,恐怕對她沒有什麽印象才對。”
洛芙驚訝了一瞬間,沒想到歐尼貝爾會提起這茬。這麽多年過去,那麽多超凡對她態度平常,她早就當自己是帶有前世記憶的洛芙麗達公主,卻第一次意識到,以她成年人的連貫意識,本來是應該對一些血緣上而非感情上的聯係感受稀薄的。
如果洛芙麗達公主沒有母親,那麽從未謀麵的米蘭達對她當然萬分重要。但洛芙有自己的媽媽,她的心更多地不應當留在米蘭達這裏才對。
這是一個問題,洛芙認真想了想。
“艾塔女士,撫養我長大的貼身侍女曾經跟我說過一件事。”她對副校長說道,“她說我母親是愛我的,是帶著希望和愛意,期盼著我出生的。那時候我在王宮無助地長大,父親的態度捉摸不透,她對看起來孤單落寞的我說了這樣的話,想要安慰我。因為她覺得一個孩子,哪怕母親已經不在了,但知道自己是被愛的,相信自己是被期待而出生,這對她非常重要。”
她垂下視線,笑了起來:“我媽媽,我是說米蘭達王後,或許並沒有和我建立過真正雙方都有意識的情感交流。但她愛我,期待我的存在,我想這對我來說仍然是一份寶貴的感情。”
歐尼貝爾看著她,過了很久,也笑了起來。和洛芙不同,她的眼神非常複雜而感慨:“你啊……”
如果你是這樣的孩子,那麽米蘭達死前的願望中多少有些不那麽絕望,而帶有希望和企盼的部分成了真。她期待和愛的孩子是她的孩子,這讓這一切顯得不那麽悲哀了起來。
“她要是知道這些,應該會欣慰吧。”她對洛芙說道。
洛芙眨眨眼。
“是我傻瓜了,這個世界上不存在死而複生的魔法。”歐尼貝爾笑起來,低頭扶額,“……即使如此,死亡會是真正的終結,你也堅持要去嗎?”
洛芙不知道歐尼貝爾對她身上的秘密知道到了哪裏,她是和諸神統一立場的秩序超凡沒錯,但並不像紫芫和桓琴那樣和某一位大家長有緊密的效忠聯係。但作為米蘭達的老師,她仍然像五十年前一樣,勸阻年輕的姑娘不要投身進去東方十五國的泥潭之中。
“……我如果不回去,就不再是輝耀的王儲。國內的局勢會大亂的。”洛芙歎了口氣,“這些年我作為公主享受了很多好處,很多人忠誠於我父親於是忠誠於我,民眾愛戴,還有王儲才能有的父親的特別關照。這個時候掉鏈子,是對這一切的背叛。”
“盡管你明知道前方等待你的是什麽?”
“……或許吧。其實我有前世的記憶,但我也是洛芙麗達公主。我沒法說自己對這一切毫無感情。”
金棕色長發的女士凝視了洛芙一會,又或許是很久:“好,你去吧。”
這次輪到洛芙驚了:“您不阻止我?”
“我阻止過米蘭達,她不肯聽。”歐尼貝爾答道,眼神有些久遠的哀傷,“這些年來,我送走了許多學生。有些我規勸過,有些沒有。隻是這畢竟是你們自己的人生,我不能越粗代苞替你們決定。”
洛芙沉默片刻,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對副校長笑了起來:“謝謝您。”
“也說不定我會後悔。”歐尼貝爾衝她擺手,“你媽媽,唉。是我不好,不該提,你去吧。”
她要是不提起米蘭達,洛芙幾乎就要起身了。她一說你媽媽,洛芙抬起的屁股又坐了回去。
她坐在那裏,沉默片刻,問出了某個對於她那躺在輝耀臥室床上的親爹來說或許很重要的問題。
“您後悔讓我媽媽跟我父親走嗎?”
歐尼貝爾還真的想了想。
“放在現在,那必須悔痛萬分。但在當時,我不知道。”她答道,“我們看事情,是有時代的局限性的。那時候,她和你父親在一起很幸福,之後的二十多年也是如此。年輕人相愛的時候怎麽都好,誰也不會去想出了意外,有了這種感情聯係的另一方該多麽傷心。人本來就不是該帶著那麽悲哀的思路活下去的。”
洛芙不敢接這個話。但想想紫芫,確實,人總是無法想象一些沒有經曆過的情況。
“……我以為您很怨恨我父親。”
“切斯特麽……”米蘭達回想了片刻,似乎在腦海裏勾勒著年輕的上神幾十年前的樣貌,“不,我不怨恨他。”
“切斯特比我年輕,境界比我低,能力比我弱。我判斷出來情況不妙,卻自己都沒有阻止,怎麽好責怪別人。”歐尼貝爾歎了口氣,“切斯特是這件事的活人裏最大的受害者,雖然他不無辜,但也是可憐人。”
“我以為您在輝耀一直避免和他見麵。”
“……米蘭達是我的得意弟子。”歐尼貝爾望著洛芙,眼神卻不知道跑到了哪個久遠的地方,伸手撐住臉側,“對於我們超凡來說,能夠邁過神性門檻的弟子是傳承和了不得的成就。我一共也沒有幾個學生,米蘭達是其中很優秀我很喜歡的。我不是故意不見你父親,隻是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他,看著他我總是會想起傷心的事情,我想他也是同樣不想麵對我。這給他帶來困擾了嗎?”
“我也不知道有沒有困擾。我父親那個人,神經有時候很粗糙。”
“想來是有的,切斯特的思路,在另一些事情上細膩的出奇。”歐尼貝爾看著洛芙,眼神裏沒有一點高興的神情,“我聽說他昏睡不醒,這固然可能有人作祟,但他心裏的那些舊事,塵封起來卻無法隨著時間變淡的回憶應該也起了很大作用。喚醒他恐怕不容易,這種程度的精神傷害,隻能靠自己。如果你試圖這樣做,可以把我的這些話告訴他,但願這能解開他的一點心結,多少幫些忙。”
“您說無法喚醒?!”洛芙一驚。
……她以為切斯特的情況傳奇或者諸神出手可以解決來著,隻是他們不願意。
“應該說,能不能醒取決於他自己願不願意。”歐尼貝爾對她說道,到了這時候,她又是那個博覽全書學識淵博高達傳奇階的機械院副校長,主修元素魔法的教育家了,“輝耀王室情況特殊,王都浮空城部長碧藤蘿蔓是一位精通了解各種偏門魔法的上位神。如果她給不出解決辦法,那麽現有的能力路徑裏隻有那一種了。隻有用自己才可以真正困住一個人。”
“你回去以後,如果有這方麵的嚐試可以打住了。那種魔法是一次性的,現在已經消失,是他自己困住了自己。你不能打破一種不存在的東西,試試用點別的辦法和他溝通,讓這個沉睡的人自己願意醒來才行。”
洛芙低頭思考了片刻。
情況比她想的要複雜一點,但往好了看,至少不是詛咒。就像塔爾維亞說的那樣,切斯特就這樣睡著,自己至少不會出什麽問題。
“……那要是他在睡夢中把自己搞死了怎麽辦?”她問副校長。
歐尼貝爾露出了某種她第一次在洛芙麵前表現的,無跡神殿和紫芫他們在談論無可救藥的菜雞凡人時候才會露出的眼神。
“國家和女兒都不管,在夢裏把自己搞死的家夥還好意思自稱超凡階。”她說道,表情十分嫌棄,“這麽菜都家夥活下來也是醉生夢死,沒有用處,還是死了算了”
洛芙低頭扶額,苦笑出聲。
……
大陸西南方向,巫師帝國西南邊境和遠古之森交接的夏爾頓山脈,冬天的風拂過山中平原上的高高青草和樹木,一隊冒險者小隊正在這裏紮營。
再往前,跨過山脈範圍,就是遠古之森南段的幽林地帶。這一片遍布沼澤,人煙稀少,除了少數古老的魔獸部族過著狩獵采集生活以外文明很少過來,有許多亂七八糟的危險魔法生物徘徊。這些魔法生物在無人區域胡亂繁衍,雜交出了一堆見鬼的玩意,時常爬上山脈襲擊人畜。
這一隊冒險者就是按照常例接受了政府的委托,在這方圓幾百裏駐紮,探查當地的魔法環境,魔獸活動情況。如果有越界的魔獸就記錄然後打死,產物賣錢,報告交給委托方的巫師帝國東南行省總督,以判斷什麽時候適合按照慣例派出騎士團和超凡聯合遠古之森去殺一頓魔法生物。
此刻,在起伏的上端覆蓋了皚皚白雪的山脈之間,四季常青的牧草和野草在風中搖擺。安妮掀開其中一個帳篷,從中走出來,來到了營地外圍牽著馬,跟著兩個隨從的高爾文麵前。
“你又來做什麽?”她注視著青年的眼中隻有厭煩和無可奈何。如果說早些時候她和高爾文分手,是因為實在沒有精力揣測他接近自己的目的,也無力於周旋在蒙托洛和輝耀兩國關係之間,麵對他的時候還有些愛意和愧疚的話,那麽在高爾文一次次的打擾之後,她真的感到一種無法擺脫的厭惡,對他的最後一點喜愛都要沒了。
“安妮,我……”高爾文張了張口,上次他說他想安妮了,這次可不能再說,他轉過頭,露出落寞而沮喪的神情,“抱歉。”
“放過我吧克吉。”安妮歎了口氣,她永遠記得高爾文為了保護她差點死掉的事情,因此哪怕不再愛了,也總是感到愧疚和無法直視,難以幹脆冷漠地對待他,“一邊是你,一邊是我的父親和姐姐。和你在一起我太累了,這世上總有些人不能在一起,接受我們就是這樣的關係有那麽難嗎?”
“安妮,不,我不是來打擾你的。”高爾文低下頭,隨後抬起視線直視著她,“我隻是知道了一個消息,擔心你的安危,才來告訴你。”
他掀起鬥篷,從腰包裏拿出一個本子。那是個皮麵的本子,黑色封皮,不厚,書頁看起來被人用過了,款式也不很新。
“我從某些渠道得到了這個。”他把本子遞給安妮,後者翻開,看到了一大堆自己從沒見過也不認識的方塊字體,“這是你姐姐寫的,在她五六歲還沒有開蒙的時候。”
安妮捧著本子,抬頭看向他。
“你姐姐洛芙麗達,她是別的人。”高爾文對她說道,“她是從別的世界來的,一開始就不是你們家裏人,這是他們世界的文字,你看,這是文字,絕不是什麽小孩子隨便亂寫的圖畫。”
安妮凝視著他。
“我早就知道這件事了,姐姐有前世的記憶,父親,還有大臣們都知道,在魔法世界,這樣的事情不少。”她對高爾文開口,輕聲說道,“我比較關注的事情是,這個東西,你是怎麽得到的。”
“我擔心你啊!安妮!”高爾文著急道,“洛芙麗達公主,誰知道她前世有著怎麽樣的過往,是個什麽人?如果她前世活了許多年,足夠讓她把自己偽裝得很好,包藏禍心潛伏在王宮裏,把你們所有人都騙”
“高爾文,你讓我惡心。”安妮看著她,對他說道,“姐姐之前和我說,你為了戰功讓軍隊衝擊平民,我還不信。現在這又是什麽,你為了和我說我姐姐的壞話,從輝耀的王宮裏偷了東西??”
她把手裏的本子塞給高爾文,盯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父親,人神,機械院的諸位導師,紫芫冕下,那麽多超凡,都沒有識破我姐姐的真麵目,就你識破了,你想說明什麽?希望我誇你真聰明嗎?我從前以為你做那些事說那些話,對我是真心的,有不妥當的地方也是思考不周全,沒想到你真的是這樣的人。”
“從輝耀的王宮裏偷東西,告訴我,好讓我懷疑我姐姐,王室的另一位公主?這就是你的真摯的愛?是不是我放在王宮裏的東西,我的飲食起居日常行程,你都派了你的人在監視?”
“安妮?”高爾文急了,試圖解釋,“不是這樣,我也是擔心你。兩國對抗,互相都眼線都是正常的。要不是真的在乎你,我為什麽要冒著暴露它的風險把它拿給你看呢?”
“所以我應該感謝你嗎?”安妮冷冷問道,“你的這種關愛真是讓人感激到流淚,求之不得。你都能從輝耀王宮拿東西走了,想必對我的日常生活也十分了解。你竟然還願意把這一切告訴我,我真是太感動了。”
高爾文急的直跺腳,又不敢解釋。他哪裏有那麽多眼線,這麽多年輝耀王室他就策反了一位高級女官,還是因為輝耀的保守勢力暗中勾結,借用了他們的力量才能工搭上線。可這話卻不能說,多說多措,說多了怕真被□□。
“安妮,你相信我,你姐姐的秘密很多,她真的不是什麽好人。有前世經曆可誰也不知道是什麽的人不能相信,諸神認命官員還有背景審查,你這可是王儲,是親人,是加冕以後對你做什麽都可以的大公主,不可以不防範。就是現在,我最近得到消息,幾個月前她就在盤算著對你父親不利。”
安妮冷冷地看著他,伸手啟動了旁邊立在柵欄邊上的營地防禦屏障。
一道幽蘭色的光牆豎立在了她和高爾文之間,隔著這層稀薄的藍色,她冷冷開口道:“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