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9 章
洛芙四腳朝天忙了好幾天,終於在成年禮前一天的晚上抽出時間來。
晚上九十點鍾,獨自在書房裏做元素法師基礎理論練習題的安妮聽到了窗戶在響,她站起來去看,被自己莫名其妙出現在露台外麵的姐姐嚇了一跳。
“噓。”洛芙衝她比手勢,“你現在在忙嗎?我想和你談談。”
“沒有在忙……”安妮看著她穿著端莊厚實的絲綢居家長裙的姐姐,“談談為什麽要從窗戶進來?”
呃……洛芙表情僵硬:“可能,感覺這樣比較,啊,不那麽正式?”
安妮眼神扭曲:這就是你半夜敲窗戶的理由?我在冒險者工會時候認識的其他法師閣下的學徒這麽做都會被批評不成體統。
她好歹沒指出來,拉開露台的玻璃木門走了出來,跟著洛芙上來了房頂上。
“我覺得這樣可能放鬆一點。”洛芙笑眯眯地遞給她自己從廚房順來的點心,在安妮變得愈發詭異的目光中坐在了王宮大圖書館樓頂的屋脊上,拍拍身邊,“坐。”
她十五歲離開輝耀去大都求學,如今已經十七,外在的形象逐漸褪去稚嫩向著更加成熟的少女形象轉變。安妮滿打滿算來到王宮五年,當時隻有十歲,和洛芙這個姐姐也沒有相處很久。
她意識到了洛芙已經這麽大了,自己也不是剛來王宮時候的小女孩,感到恍惚,順從地在洛芙身邊坐了下來。
就隻有洛芙這幅端莊美麗的外表下麵隱藏的出格一麵一點沒變,安妮感覺大半夜摸上房頂這操作姐姐比自己還熟練好幾倍,也不知道是為什麽。
“我感覺你最近好像不是很開心呀。”洛芙問她,“遇到什麽困難了?可以和我講講嗎?”
“沒有不開心呀?”安妮眨眨眼,“我考上了大都魔法機械學院,還有什麽可不高興的呢?”
“不高興就不高興,為什麽不可以不高興?”洛芙好奇怪,“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姐姐回來也不陪你玩,不喜歡我了,所以一想到要去大都機械院和我相處很久,就感到十分後悔?”
她滿嘴胡說八道,安妮也知道她在滿嘴胡說八道,但還非得否認不可:“不會不會啊,洛芙你已經做了很多了。我從前印象中的姐妹是奧克特伯爵家傲慢無禮的大小姐們,有你這樣的姐姐,已經超出我的預期很多了。”
“唔。我也覺得我很棒,謝謝你擁有這麽犀利的眼光。”洛芙打量了她一會,“可是我還不是完美的,所以肯定還有做的不到位的地方,是不是?咱爸那個樣子,就更別提了,說他都是浪費時間。”
安妮低頭笑了出來。
“安妮。”洛芙伸手握住了她,“你是我妹妹,是父親的女兒。雖然我們有些地方做的可能不夠到位,但是你還認為我們是家人,是嗎?”
安妮看著她和自己如初一轍的湛藍色眼眸,呆了一會,點頭。
“是一家人,就可以不高興。”洛芙對她說,“是誰做的不好誰就改,客觀問題就想辦法解決它,你都過來五年了,不用小心翼翼的啊。有什麽想法,和我說說?”
安妮有點感動:“謝謝你洛芙,但我真的挺好的……”
“不,我覺得你最近就是不太開心。”
“我……”
“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
安妮:呃……
她被洛芙噎到了,手被攥著也抽不出去,被迫和一臉認真超級頑固的姐姐對視,看起來非得給個交代不可。
她有心想隨便說一個什麽事情糊弄一下,比如王宮大門外的草坪光禿禿的她想多種點樹什麽的。但洛芙剛剛對她說她可以不開心,這讓她有點感動,又覺得說一點心裏話仿佛也無妨。
“我覺得……和你比起來,我太不出色了。”她低下頭,“我,有時候覺得自己配不上輝耀公主這個身份。”
這正是洛芙想和她談的,但這件事的重點在於,她希望安妮自己說出來,不能由她提起。
“是因為我的成年禮和王儲的事?”她試探著問安妮。
“怎麽會,你比我大兩歲,先舉辦成年禮是理所應當的啊。”安妮看向她,隨即低頭看自己的膝蓋,“況且你確實是比我更合適的王儲,這個決定很公正。我的出身不好,政治禮儀和能力都不如你優秀,選擇我才是對王國不負責任的偏心。”
“唔。”這些洛芙是知道的,她也不想用自己走到現在這一步多少次沒了小命,厄運纏身身不由己,付出過多少努力的狗血雞湯來勸安妮。
“你想當王儲嗎?”她問妹妹。
安妮抬頭,露出震驚的表情。
“我覺得咱們爸有問題,我是說,他的想法在大多數處理家事和人際關係的時候都特別不對勁,完全不像個成熟的父親。”洛芙自顧自地對妹妹吐槽道,伸手比劃了一下,“我小時候,才那麽一點點大,他就對我超凶,一點也不關心我那麽小的孩子的心理健康。”
她從小沒有母親,安妮意識到了這一點,洛芙卻不是想說這件事:“但是長大以後再回去看,他的很多做法是為了我好。雖然過程粗暴,結果可能適得其反,總體來說令人嫌棄,但出發點總歸不算壞。”
“有時候我真的很想嫌棄他,但你看,最後我也沒有這樣做。”她聳聳肩,“雖然他脾氣那麽爛,做的事根本不像父親,但我也包容了他的這一切,我可真是個大好人。“
安妮笑出來:“是,你是個超級大好人。”
“我想說的是,家裏人之間的關係並不是要用厲害的能力連接的。你看咱爸那樣子你也沒有特別嫌棄他對吧。我和父親把你當做家裏人,你也喜歡我們,是不是?
“那麽我們的關係就不需要通過你也很厲害來維持。你可以不要求自己必須為了匹配自己的公主身份而優秀。公主隻要是爸爸的女兒,我的妹妹就足夠了。你看莉莉,我悄悄地說,她什麽也不懂,但也是希爾坦穩穩的公主呀。
洛芙攥了攥安妮的手:“當然,如果你希望成為很厲害的人,想要走上能力者的道路,或是想要繼承王位,那你就需要有於此匹配的能力。我們會樂於支持和督促你成為那樣的人。但如果你自己不追求這些事,不用因為我們感到壓力。”
“嗯。”安妮的眼睛有點亮晶晶的。
“所以,你想成為女王嗎?”洛芙問她。
這次安妮認真想了想,搖了搖頭:“不。我還是想成為能力者,世界廣大,有許多自由的活法,我想宮廷並不特別適合我。”
“我和父親也是這麽想的。”洛芙笑起來,握了握她的手,“比起這個無聊封閉的王宮,爾虞我詐的人際關係,我們覺得你會更適合更加自由幹脆的天地。相比較起來我稍好一點,所以由我來做王儲。”
“沒有認真和你商量過很抱歉。我們總覺得你年紀還小,不需要操心這些事。但輝耀的局勢已經不太好了,所以姑且讓我先上。”
“爸爸還能在王位上坐幾十年,到了那時候你肯定會有更加豐富的人生經曆,如果你想要這個王位,換人加冕的事又不稀罕。”洛芙對她使了一個大家都是能力者的眼色,“隻怕到時候你就不想要王位了,把可憐的洛芙一個人丟在王宮裏應付各種爛事。”
她裝模作樣地唉聲歎氣,安妮被逗得笑起來:“不會的,你永遠都是我姐姐。”
她們的談話到這裏算是取得了圓滿的成果,洛芙和她聊了聊最近發生的各種事,夜色漸深,圓月在頭頂投下了明亮的白色光芒。
安妮將要站起來回去房間的時候,洛芙最後和她說:“我這幾年沒在王宮,父親很多小事管不過來也不太注意,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膽敢背著我們說些風言風語。”
安妮眼神一黯,洛芙說的沒錯,確實是有。
她出身實在不好,是國王自己都不知道,生母地位低微,養在民間十年,不被期待和祝福,嚴格說起來連私生子都不如的孩子。
雖然王宮裏三令五申的不許討論她的身世,但下麵人以及部分貴族私下裏的閑言碎語多少還是有的,這些話傳來傳去,通過個別人的眼神和神態展現給當事人,安妮絕算不上一無所知。
“別把那些人的說法放在心上,布洛瓦夫人是怎樣的人,當年到底是怎麽回事,你不應該是最清楚的嗎?”洛芙對她說道。
這也是令安妮有些鬱悶的一個事實,即她母親萊爾菲絲是完全的受害者,但由於切斯特這個不知道是加害者還是另一個受害者的身份過高,導致外界的揣著往往都傾向於對萊爾菲絲不利的方向。
這件事的內情不能外傳,安妮也隻是從各種渠道流出的隻言片語中對整件事有個大概的了解,也知道前因後果在沒能徹底解決之前是不可以向外解釋的。母親背了這麽巨大的一口不名譽的黑鍋,她心裏總是很梗。
“大多數人都愚蠢的無可救藥,最擅長把討論問題雙方的智商拉到和自己的同一水平線上,然後使用自己豐富的經驗打敗他們。”
洛芙引用了自己前世的網絡戰鬥噴子名言,句中的惡毒指向成功娛樂到了安妮:“說起來你可能都不信,早幾年我出宮去北方玩,還遇到有當地的貴族說……”
她吸了口氣。
“說巫師帝國那位了不起的先陛下是被推出去送死的呢,因為她是‘不那麽具有判斷力的女人’。”她一口氣說完。
安妮露出極其震驚的眼神。
極其震驚。
“你看,這就是大多數人的認知水平。”洛芙立馬接著說,“說實在的,你覺得這些說法有任何參考價值嗎?”
不不不,安妮搖頭,沒有沒有,不敢有。
“安妮,其實貴族和平民之間根本沒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你是能力者,應該知道這一點。”
“曆史上許多厲害的學者,政治家,能力者,乃至於了不起的超凡,都不是多麽厲害的血統和家庭一脈相承的。其中有些人也許是小貴族出身,但那是因為在那些年代,隻有貴族才能受到更好的教育,並不是說他們就更加的本質上的高尚和聰慧。”
“我覺得布洛瓦夫人和你都是很好的人,你看,議論的人本身見識短淺不值得尊重,議論的內容又是如此明顯的站不住腳。你是多好的人你自己知道,還有什麽可在意的呢?”
她對安妮說。
夜風之中,同樣金發碧眼的姐妹身披月色在王宮的屋頂上對視著。
“嗯,你說的對。”安妮點了點頭,對洛芙微笑起來,“謝謝你,姐姐。”
洛芙順利地搞定了她自己的家庭關係,並且在未來可以預見的幾年內都會維持融洽,她很滿意地去睡了。
與此同時,遠在南方的大都,屬於精怪大神布萊茲的深黯神宮,最後一批前來禱告和尋求寧靜告解的精怪也離開了。
布置著精怪大神大幅玻璃彩窗的大祈禱廳陷入了寧靜,彩窗上黑發紅衣的精怪大神站在若隱若現的白骨之上,紅霧繚繞之中,低垂著眼眸,注視著大廳角落中僅剩的最後一人。
這人身穿一件毫無特色的黑色袍子,款式古典,毫無裝飾,看上去也有些舊了。他從下午的時候就來到了這裏,低頭一副祈禱和尋求寧靜告解的姿態,就算在這樣已經沒有人的深夜也毫無要離開的意思。
“這位閣下,神殿的正常開放時間已經結束了。”已經不年輕的女性神官站在他背後對他說道,她的聲音寧靜而輕柔,是洛芙曾經見過,在深黯神宮門口小房間居住的那一位閣下。
“正常的開放時間結束。”那人重複道,終於抬起頭來,用帶著奇怪口音的通用語複述道。
他回過頭,看向了身後站在走道盡頭的女性神官,此時此刻空曠的大祈禱廳中除他以外的唯一活物。
“見過神官閣下。”他說道,“既然正常的時間結束,不知道我是否可以尋求一次特別的覲見呢?”
神官平靜地看著他,沒有回答。
她也不需要回答。
下一秒,那人的眼中,那位女性神官的身影,連同整個大祈禱廳都消失不見。
他身周的空間變成了無邊無際的黑暗,紅霧彌漫,腳下的土地上長滿了給人以寧靜之感,閃爍著點點輝光的深藍色植物。
一座巨大的散發著氤氳瑩潤光澤的白骨生物匍匐在他麵前,小山一樣的白骨頭顱上麵高高坐著一名男子。
距離太遠,他看不清那男子的麵容,隻是感覺到他年輕英俊,身穿黑衣,一頭鮮豔的紅色長發在腦後綁成了高馬尾。青年手中斜斜拄著一根黑色的鑲銀手杖,坐姿十分囂張。
他隻看了一眼,就深深地低下了頭,任由上方的一切審視著他。
過了好久好久,有聲音從頭頂某處傳來:“什麽事。”
黑衣人本來就沒有抬起的頭更低了:“感謝您的仁慈,我是來為我們中的一部分不那麽罪惡的人求情的。”
上麵沒有回答。
“您了解人性,人總是很多樣。”黑衣人語氣平穩地陳述道,“自由領的超凡之中,固然有作惡多端者被追殺驅逐,墮落扭曲者在魔窟自得其樂。但也有些人隻是祖輩做過惡事而淪落,本人未必作惡不可饒恕,也不願與惡徒為伍。”
“我們聽說聯邦不再實行親屬連坐,鬥膽派我帶來一個也許會對您有用的消息。並且祈求與之對應的秩序和寬恕。”
紅霧在黑暗之中彌漫著,高高坐在白骨之上的紅發青年嘻嘻笑了起來。
黑衣人在下麵低著頭,被他笑得瑟瑟發抖。
“有點意思,說說看。”紅發青年對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