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女仆蘿絲正在和殘響玩著互相戳機械小人的遊戲。


  海倫從布魯諾帶來的四條腿的機械小盒子在桌上跑來跑去,笨拙地隻能跑直線。它用魔晶石共鳴的技術充能,在王宮魔力充足可以永不停歇地跑到天荒地老。殘響趴在小桌挨著的沙發上,一隻手抱著喵子,看到那小東西過來,就伸出指尖戳一下。那小東西被戳了就會傻乎乎地停下,然後四條機械短腿開始往另一個方向邁,蹬蹬跑到桌子那一頭,再被蘿絲戳回去。


  露西抱著一大束仙花頂開門走了進來:“蘿絲,幫我拿一下花瓶。”


  “好的露西。”蘿絲答道,把另一隻手裏拿著的拖把扶靠在旁邊的椅子上,接住跑過來的機械小人遞給殘響,然後跑到房間的另一頭,把桌子靠裏位置的雕花鑲金大花瓶搬到了桌子邊上。


  “陛下真是寵愛公主啊,殿下不在,房間裏的花還要一天一換。”蘿絲一邊幫著露西收攏手裏花束的莖葉塞進瓶子裏,一邊感歎道。


  露西張了張嘴,歎了口氣,“是啊。”


  她隨即對蘿絲叮囑道:“你也不要太鬆懈了,雖然艾塔女士和殿下不在我們可以隨意點,但你也不要拖一上午地啊。被總管先生知道了會被罵的。”


  蘿絲吐了吐舌頭,悄悄回頭去看身後。


  沙發上,洛芙的喵子正在用爪爪撥楞麵前縮成一團的機械小盒子,那裏空無一人。


  不見了誒。蘿絲想到,是走開了嗎。今天比往常更討厭很多人呢。


  她們把花塞進了花瓶裏,露西出去抱其他的花,蘿絲去沙發那裏的椅子旁邊拿拖把。在準備拖地的時候,她又下意識地回身看向了沙發上玩小人的喵,發現殘響再次出現在了哪裏,抱著喵子,有點呆呆的。


  果然今天不怎麽喜歡被打擾呢。蘿絲想到,彎腰開始拖地,但隨即被房間裏突然變暗的光線驚得抬起頭。


  公主起居室寬大的,采光良好的占據大半麵牆壁的窗戶外麵,天空被濃鬱盤旋的黑色和銀色氣旋占據了,不時還有青色的光芒閃過,遮蔽了全部的天光,仿佛末日來臨。


  什……什麽啊。又有超凡階在打架嗎。蘿絲不無擔心地看著外麵遮天蔽日的恐怖場景,因為身在王宮所以不是很害怕。


  最近的超凡階也太活躍了吧。她想到,王都神戰才沒有過去多久啊。


  希望出門在外的公主殿下能夠平安無事。


  下一刻,那恐怖糾纏著的雲層毫無征兆地向著王都的方向撲了過來。而連同蘿絲在內的,王都裏的所有人,都仿佛失去了觀察外界的能力,身體好像被什麽溫柔地包裹,好像浸入了溫暖光明的水中。


  棕色衣服,相貌普通的青年用平鋪直敘沒有波動的平板語調念完了無跡神殿倡導鼓勵的事項,並配以即不生動形象也不感情充沛的幹巴巴地講解,語調平白無聊地好像在念財務報表。


  他念完了那一本東西,思索了一下,換了一本:“下麵我來為大家講述無跡神殿輝耀地區分殿在過去一年裏的財務使用情況。”


  然後真的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念起了財務報表。


  在這場令人痛苦沒有感情的漫長報告進行到建築修葺維護明細這一欄的時候,溫暖的水流籠罩的感覺消失了。


  洛芙跌坐在被山風吹拂的草地上,恢複了思考和觀察周圍世界的能力。


  這裏已經不是嘎拉山的山腹了,他們所有人降落在了一個長滿青草的山間平原上。山風平和地從四麵八方的群山之間吹來,仿佛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夢。


  洛芙坐在那裏懵了半秒,跳起來往自己身後的地方撲了過去,喊聲帶著哭腔都變了調:“紫芫!!”


  但那裏已經沒人了,剛剛現出身形的,金發穿著華麗白金色長袍的樂師手疾眼快地一把抱住了她,“我把他送走了,他活著,您別慌。”


  洛芙仰頭看他,眼淚這會終於肆無忌憚地往外流,哭的好像個傻子。


  樂師扶著她站好,掏出手帕蹲下來幫洛芙擦眼淚:“他的魔力回路重塑了,您別怕,是好事,他將要找回曾經失去的力量了。”


  洛芙伸手抓過他的手帕捂住臉,遮住了自己哭的非常難看的表情。


  人神在他們身邊落了地。


  祂此刻不是洛芙小時候在王宮見到過的,平和溫柔的青年男子的容貌了。五官變化不大,卻顯露出過於神聖美麗以至於非人的形象。祂的頭發還散發著流轉的青色光芒,衣袍上的草木圖案變換著,草木茂盛生長直到枯萎凋零,同時又有無數新芽破土而出,茂盛地綻放,好像活著的生長的森林自然更替繁榮生長的景象。


  祂沒有收斂自己的力量和因此呈現出的本來形態,隻是沉默地拿了塊輕煙一樣的麵紗掛在了頭頂的帽子下麵,遮掩住了自己令人不敢直視的麵容。


  於是人們至少敢於偷瞄祂輕紗之下的下巴了。


  人神一語不發地環視了一圈周圍淩亂地躺了一地的凡人,經曆過這一切的普通人很難有能夠繼續站著的,就連洛芙都坐到了地上,離得近被傳送過來的流民裏有大量的人嚇得快要暈過去。


  尊陛下看了一會,抬步走向了不遠處的幾具無頭屍體。


  那是之前驚擾巨龍被直接炸掉了精神和腦袋的幾個流民,因為腦袋前一刻還安在脖子上,此刻那部分裂口血刺呼啦很不美妙。


  人神並不介意,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祂慢吞吞地在那一堆散亂的屍體之間穿行,很有耐心地小心腳下不踩在某具屍體上,同時低頭左右看著,仿佛在尋找著什麽。


  洛芙哭了那一下以後,人神現身,她知道這不是可以放任情緒的時候,很勉強地收住了自己的心情,看著人神在找些什麽。


  她不像其他流民和士兵那樣不敢直視人神,而如果你敢於直視祂的臉,那層更多體現在對凡人心理安慰上的麵紗其實並不能阻擋什麽。


  人神很不高興,洛芙意識到,祂的麵容仍然平和溫柔,但有什麽使祂有了些微的怒意,並且隨著祂在屍體之間漫步而過,這點怒意越來越盛。


  她身後不遠處是碧藤蘿蔓救下來的唯一一個跑得性命的流民,他看著那位恐怖的存在觀察著自己慘死的同伴屍體,嚇尿了褲子。


  人神在某個格外壯碩,炸的也格外慘烈的屍體麵前停了下來。


  祂看著那具壯漢屍體上麵些微正在消散的黑色煙氣,沉默著。然後俯下身,親自用自己修長的手指撥開了壯漢胸口沾滿血汙的衣服,並從裏麵拎出了一把精致的,裝飾風格奇特的銀白色小匕首。


  桓琴呼吸一窒。


  已經來到了自家大人身邊的,無跡神殿的其他超凡階在看到那柄匕首的時候神情都變了。


  人神不做表態,祂冷漠地注視著手裏的東西,身周的力量收斂,容貌向著平凡普通的方向變換,衣袍上發榮的森林慢慢停止了變換。


  人神變回了塔爾維亞。青年看著手裏的匕首,終於開了口。


  “虛空……”


  他說道。


  聽到他這話,洛芙不知道其他凡人什麽反應,反正她自己是真的裂開了。


  塔爾維亞把手裏的刀丟給了旁邊侍立著的棕色袍子的男子,仿佛不想多接觸一秒。後者之前給洛芙他們念過財務報表,習以為常地接住那把匕首,並且認真收好。


  人神往四周看了一圈,向著洛芙身邊走來。


  準確的說,他的目標是洛芙斜後方的那個幸存的流民。


  他經過洛芙的時候,巨大的安全感包圍了小姑娘。洛芙好像回到了自己前世的家,又好像這一世在紫芫和艾塔身邊,好像什麽都無法傷害自己,什麽都不會失去。


  她完全平靜下來了。


  她身後的那個流民就沒有這種待遇了。


  盛裝的人神在他麵前站定,低頭俯視著他。考慮到他剛剛從這人的同伴身上掏出了要命的東西,這俯視對凡人來說實在是太恐怖了,那人幾乎要被嚇瘋,哆哆嗦嗦地坐在地上向後挪去。


  “那東西是怎麽來的,你知道嗎?”人神問道,聲音平和低柔,但洛芙完全理解他麵前的那個人為什麽嚇得話都說不出來。


  “……沙……沙……沙克!沙克!都是沙克!”那人哭道,“他帶我們去的,他說他有個朋友!對!他朋友!匕首也是!他說是古老的遺跡,可以破開封印!礦脈!他全都說是他朋友的告訴!”


  人神聽著他語無倫次但還能理解的控訴,伸手摸了摸下巴,甚至笑出了聲來。


  洛芙完全確認人神是友方都被他的這一笑給笑麻了,他麵前的那人就更別提了,看起來離被嚇瘋隻差一步之遙。桓琴很無奈,但到底還是仁慈地衝他揮了揮手,擊昏了那個已經無法正常表達任何事的倒黴蛋。


  塔爾維亞笑完了,低頭看著眼前倒地的倒黴蛋,沒有對他說什麽,回頭對在場的下屬們,艾維斯為首的幾個無跡神殿的人,以及穿著軍官禮服的疑似央都來的超凡階點點頭,“辛苦你們善後。”


  他的身影消散在了風中,包裹著洛芙的巨大安全感也隨之不見。在場的超凡階紛紛衝他行禮,然後各自散開去撈陷在山裏的凡人。


  洛芙還沒從安全感消失瞬間的落差中回過神,穿著冰藍色裙子的憐冰已經來到了她身邊,用她纖細美麗的手摸了摸洛芙的臉蛋,幫她把披了一頭的散亂金發撥了開來。


  “辛苦了,沒事了,桓琴這個豬,也不知道幫您弄一弄,小姑娘就是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才可愛啊。”她拿著不知道從哪掏出來的發帶幫洛芙把頭發梳好,她不太善於照顧孩子,梳的不怎麽樣,但洛芙總算從披散著頭發的狼狽樣子變回了被照顧的很好的小小姐了。她抬頭看著憐冰,沒回過神來,鬼使神差地說道:“您別麻煩了,我又不是什麽真的小孩子。”


  憐冰認真地看了她沮喪自暴自棄的神情一會,不但不聽,還一把抱起了她,“真的不是嗎?我覺得您溫柔又善良,是個好孩子啊。”


  洛芙覺得自己既不溫柔也不善良,否則這件事哪裏至於鬧到這種程度。但她沒有反駁,趴在憐冰的肩膀上,被她帶著離開了逐漸混亂的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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