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玉關道遠憶舊叢
“小九尾?”忽格赤愣著,猛地起身將她拖進院子,探頭看了一回外頭的巷道才將院門無聲掩上。
“你怎麽會找到這兒的?”他壓著聲音。
“方才阿奈它……”
忽格赤牙癢癢,“又是這毛狐狸……”他回過神將桐拂拖著就往後頭走,“你趕緊離開,後麵是條窄巷……”
桐拂被他拽得趔趔趄趄,“你怎麽住這兒了?皮作坊那兒呢?”
忽格赤腳步慢了慢,“你記著,那地方別再去了!尤其是我那間作坊。”
桐拂跟在他身後,注意到他另一隻胳膊無力垂在身側,很有些古怪,“你手臂怎麽了?”
忽格赤步子加快,“別問,趕緊走,以後別再過來。”
“你不說清楚,我還得來,這地方我認識。”她道。
忽格赤停下腳步,回身瞪著她,“你這丫頭……”他歎了一回,歎得桐拂心裏一慌,忽格赤這般的何曾唉聲歎氣過。
他擰著眉頭,“阿魯台殺了明使郭驥。”
“阿魯台?蒙古大汗的太師?”
忽格赤點頭,“所以你曉得為什麽了?還不趕緊走!”
“此事與你何幹?你……”話沒說完,人已經被推搡著入了後頭的窄巷。
“你若知道的清楚,可就活不過明天嘍,趕緊!走!”木門即刻被關了個嚴實,隻一瞬,那門又被呼地打開,阿奈被他一手拎著塞進她懷裏,“小九尾,漠北草原的事不是你能摻和的,你自己保重。
若我忽格赤此番不折在京師,回頭定要帶著小九尾去草原上跑跑。”他麵上浮現從前爽朗笑容,但很快消失在緊掩的木門之後。
桐拂再要問,耳聽巷道不遠處傳來腳步聲,隱隱可見燈籠的光亮,忙抱著阿奈轉身離開。一路亂紛紛琢磨著這金幼孜忽然入宮,是否也是為了這事?若當真出了此事,隻怕這之後……
直到第二日午後,她才見到金幼孜。他踏入酒舍時滿臉倦色,好似一夜未曾合眼。
待他坐定,看著他胡亂用了些粥食,她才壓低聲問道,“是……阿魯台?”
金幼孜手裏的筷箸僵住,人頓時醒了大半,抬眼瞪著她,“誰告訴你的?”
她眼睛忽閃幾下,伸手替他斟了茶,“我猜的。”
他將筷箸放下,“十六公主告訴你的?”
她手裏的茶壺晃了晃,“你昨日醉成那樣,怎麽知道我去見了誰?”轉而又想明白,輕嗤了一聲,“自家妹妹也要緊盯著,還真是有心……”
他伸手在她鼻尖上輕剮了一下,“又口沒遮攔的。”
她抬眼反瞪著他,“是呢,也不知道誰,口裏遮著攔著,不知藏著什麽……”
他索性將手裏的粥碗也放下了,“這一句先說清楚,誰遮攔了?”
“九子鈴,為何在你屋裏?”她一瞬不瞬盯著他。
他慢悠悠取了茶盞,“放你那裏,一個不小心,人又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你以為每回能找著你,很容易?”
“你和這九子鈴,究竟什麽幹係?”桐拂又湊近了幾分。
她離得有些近,近到可以看清星眸幽邃,卻又分明秋水清無底。他一時陷入那之間的天光水影,竟忘記言語。
見他愣著,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竟困成這樣……”
他將眼前她那隻晃來晃去的手捉了,喃喃道,“沒什麽幹係……都是不要緊的東西……”他忽然正色道,“不等開春了,就此歲秋,可好?”
桐拂反應了一會才明白他在說什麽,臉上一熱,“你不是困糊塗了吧?是誰說的白紙黑字定了日子,不能改的?”
“陛下已決意北征。”
後麵的話,桐拂沒聽得十分清楚。他以筷箸沾了酒,在案上圈圈點點。約莫說著那些,早先鬼力赤奪了汗位,阿魯台任太保樞密院知院。明廷稱韃靼,之後數次遣使致書,稱“可汗遣使往來通好,同為一家”,但都被鬼力赤拒絕。唯獨阿魯台表示歸誠之心……
再之後,因鬼力赤被傳非北元後裔,引起部眾不服,先是被廢,之後被阿魯台所殺,另立本雅失裏為汗。阿魯台自任太師,專擅朝政。
歲初,阿魯台與本雅失裏率兵出擊瓦剌,被擊敗後退走臚朐河。阿魯台雖敗,但並未遭受重大打擊,前幾日竟殺死明使郭驥。”
桐拂心裏莫名有些不踏實,強自鎮定,“阿魯台,原本是元廷阿速衛的親軍?”
“是,阿速衛本是北元中央禁衛軍裏的翹楚之軍,他本人參加過捕魚兒海之戰,其兄妹為明軍所俘。”他在案上的另一側圈了一處,“瓦剌是唯一可以與韃靼一爭高下,早前沿著科布多河、葉尼塞河上遊不斷東進,占據了肯特山之西及林為。瓦剌興起不久,其三首領被朝廷封為順寧、賢義、安樂王。
至於其它勢力,表麵看似臣服朝廷的羈縻衛所,其實叛服無常,在我朝、韃靼與瓦剌間搖擺不定。比如,朵顏三衛。”
桐拂眼前恍惚,想著初次在大寧遇見的朵顏三衛,之後冰凍三尺的白河,李景隆的丟盔棄甲……那一切,時而撲近眼前仿佛就在昨日,時而又模糊到看不清麵目,比之齊梁、太元年間的那些往昔,也不知哪個更久遠些……
“想什麽?”換他在眼前晃了晃手。
她拎了一旁的酒壇過來,各自倒了一盅,“北征,誰去?”
“淇國公丘福為征虜大將軍,武城侯王聰為左副將、同安侯火裏火真為右副將、靖安侯王忠為左參將、安平侯李遠為右參將……”
桐拂見過丘福。當初靖難之師初起,便是他與張玉一道一舉拿下北平九門。之後的真定、白溝河、夾河、滄州、靈璧諸戰中,丘福皆為前鋒,以勁卒搗敵中堅,但……
“你是不是,也這麽想?”金幼孜拈了酒盅和她的碰了碰,“他雖是老將,樸戇鷙勇敢戰深入,但謀略比起張玉、朱能還是差了幾分。
而韃靼,是北元殘部阿速衛壯大而成,善輕裝騎兵的打法。雖無攻堅之力,但十分依重靈活變通的戰術。
丘福領著十萬騎,這一仗究竟會如何,不好說。”他將酒一口喝盡了。
桐拂見他欲言又止,轉念想著忽格赤,又不知該如何問起。
金幼孜卻忽然發話,“你可知,之前在河道上刺殺陛下、致**淺重傷的人是誰?”
不知為何,桐拂心裏一跳,眼前竟是小柔的笑顏,她慌忙將這念頭壓下去,垂了眼,“還能是誰,不就是……”
“不。行刺之人,以為是在替自己的恩主賣力。但其實,幕後之人卻是另有其人。”他指尖沾酒,在案上圈點片刻。
她探身看去,赫然是一把蒙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