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 林迥綠筱媚清漣
浦陽江自山東北逕太康湖,車騎將軍謝玄田居所在。右濱長江,左傍連山,平陵修通,澄湖遠鏡……
山中有三精舍,高甍淩虛,垂簷帶空,俯眺平林,煙杳在下,水陸寧晏,足為避地之鄉矣……
這幾句,桐拂不記得在哪聽過,望著眼前景致,卻又覺著並未能描述其精妙之一二。
“始寧墅。”身旁的謝玄忽而出聲道,“叔父的東山舊宅在上虞,此處卻是叔父與我一同卜選。”
桐拂遠眺山水精舍之間,仍有修築之人往來勞作,“此處尚未修成?”
“快了。”他答,“早前也隻我一人居於此處,如今她們亦仍在上虞。”
“一人?”桐拂訝然,“縱然景色極好,也太清冷了些。”
他扶著闌幹,“清冷?除了督造樓閣,還要泛舟釣魚,哪有功夫清冷。你倒猜猜,最多一次,我釣上幾條來?”
那日冰天雪地的,他沒費功夫就拎了十條……桐拂心裏盤算片刻,“三十條!”
他斜睨著她,“四十七。”見她一臉不信,他彎了彎嘴角,“一試便知。”
二人循著山徑往江邊而去,江曲之處,立著一座高樓。兩麵臨江,樓側遍植桐梓,蔥鬱森聳。
謝玄在樓前停下步子,桐拂跟著停下,仰頭見那匾上無字,正疑惑,耳邊冷不丁聽他一問,“你叫什麽?”
她猛地扭頭望住他,“將軍可是身子不適?這一路趕回來,老醫官一再叮囑不可過於勞累,還是早些歇息……”
他的眸光穩穩落在她的麵上,又清清楚楚問了一遍,“你,叫什麽?”
“明伊……”她心裏有些慌,這一路雖趕的急,但他麵上卻多了悅色。怎的回到會稽,反倒神誌不清了?
“你撒謊。”他的眸色忽而淩厲,將她看的一個哆嗦,“想好了再說,你,究竟姓甚名誰?”
“桐拂。”此番她答得很迅速,倒並非他的樣子實在有些駭人。至於緣由,她沒想清楚,也並不想追究。
他仿佛鬆了一口氣,“家住何處?”
“金陵。”
“金陵……”他沉吟,“楚威王,金陵邑?”
她扶額。七百年前……如今自己看起來竟這般滄桑……但又如何告訴他,其實是一千年之後的建康……
“天師道?五鬥米道?”他盯著她不放。
“什麽道?”她聽著有些耳熟。
“你都知曉些什麽?”他踏前一步。
“天……天機不可泄露……”她結結巴巴道。
他眉間擰著,忽而提步往那樓中走去,“跟著。”
那氣勢迫人,桐拂不敢耽擱,緊隨其後。
樓閣外頭看著恢弘,裏頭其實極為素淨,並無半點多餘飾物。四麵窗外半山半水,愈上行,愈加曠遠。
最終他走入一間靜室,取了案上一張細長黃紙,提筆寫畫。桐拂早被窗外浩渺江麵吸引,趴在窗欞上遠眺。
“轉過來。”他忽然在身後道。
她依言轉身,眼前一暗,有什麽貼在自己額間。尚垂下一截,在鼻前晃晃悠悠。
“莫要亂動。”見她伸手想要扯去,他肅聲道,“扯下來,你就現了原形。”他衝著一旁案上銅鏡揚了揚下巴。
她移目看去,自己額上竟貼了個符……畫得有模有樣,不似玩笑。
“謝小公子,”她歎道,“我又不是妖怪……”
“不好說。”他盯著那符仔細瞅著,似是覺著不甚滿意,又提了筆上前添了幾畫。
桐拂倒沒生氣,瞅著他專心畫符,心裏頗不是滋味。原來他當真是有些神誌不清……回頭得同老醫官說一說……
“好了,”他退了一步,麵上難得透出鬆快,“這符很是厲害,你若胡說八道,它會將你即刻打回原形。”
她哭笑不得,麵前這人年紀長了,心性怎的還如此跳脫不羈?動不動玩性大發?若非看在他……她閉了閉眼,將那些揮散了去,“其實,我也挺想知道我的原形是什麽。”
“哦?”他側著腦袋瞧著她,“你這妖怪當得如此糊塗,連自己是什麽都不曉得,有點意思。”
桐拂再要說什麽,他忽然盯著她,“我此番,是不是,好不了了?”
不待她答話,他又問道,“客兒可會無恙?”
客兒?她迷糊了一陣,謝客?謝靈運!
“無恙?何止是無恙!”她脫口而出,“山水詩的祖師爺爺……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還有那什麽……野曠沙岸淨,天高秋月明……
那一句,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得八鬥,我得一鬥,自古及今共分一鬥……那還真不是他謙遜……
還有還有,陶先生說過的……自康樂以來,未複有能與其奇者……”眉飛色舞說了一通,這才覺察謝玄麵上神色有異。
她伸手將額間符紙小心扯下,“這個,定是這個法力無邊……並非是我……”
“陶先生?是何人?”他沒攔她。
“不熟……見過幾麵……”她將那符小心放在案上,不敢瞧他。
“長姐又如何?”他沒再追究下去。
桐拂擦了擦額上的汗,“並不知曉知道……”
謝道韞晚年因孫恩之亂,痛失族人。雖手刃凶徒保全了孫輩,終是被送回會稽孤老終生……眼前這人一向對他長姐尊護有加,若是聽聞,一怒之下不知會做出什麽事……
“阿羯。”有人自外頭入來,“背地裏說你阿姊什麽?”
謝玄立時恭敬地迎上前去,“阿姐提早來了,也不事先說一聲,我也好準備……”
“準備?”謝令薑眉梢微挑,“我就是來瞧你的,要你準備什麽?”
她這才注意到一旁的桐拂,露出訝色,“明伊?你怎麽模樣一點沒變……”
謝玄已不動聲色將那案上符紙掖入自己袖中,“這是明伊家中幺妹。”
桐拂聞言一身汗,隨之不覺側目。這位謝將軍撒起謊來,當真是雍容不迫氣定神閑……
“我就說,還以為吃了不老丹。”謝令薑將手裏的食盒放下,“你姐姐明伊去了何處?早前聽叔母說什麽不辭而別……”
“還不就是為了這個不省事的妹妹,”謝玄雲淡風輕將那食盒打開,拈了一塊點心品嚐起來,“這一個好吃懶做遊手好閑的,被趕出來替她姐姐幹活……阿姐,你這雲糕做的比之從前好了太多,可是尋了新的法子?”
謝令薑雖猶有疑色,卻也不再追問,笑吟吟道,“你管它什麽法子,你愛吃就成。對了,我方才入來,瞧這樓前匾上仍空著,還沒想好名字?”
謝玄將手擦拭幹淨,取了青豪潤墨,筆鋒疾走。
那紙上三個字,端的是遊雲驚龍:桐亭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