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大都塵世總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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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船,大福號。自踏上這船,桐拂一直沒吭過聲。
巨大的甲板上,身前舯樓高聳,舷牆環繞。前有兩層艏樓,可見船頭虎頭浮雕。後有四層舵樓,鳳凰大鵬彩繪。九桅十二縱帆,篷麵桁條密布,非兩三百人莫能舉動……
直到有人在身後笑嗬嗬道:“丫頭看傻了?”她才急忙轉過身,俞平海挽著褲腳,腳穿棕鞋,已大步走到跟前。
“平海哥……”她不曉得為何,眼眶有點酸溜溜。
俞平海揉揉她的腦袋,“好一陣子沒見了,怎麽瘦成這樣?那個什麽大學士,是不是欺負你了?”
她吸了吸鼻子,“誰欺負誰還不一定……我就是悶得慌,早知道平海哥這裏這麽熱鬧,我早就來尋你了。”
他笑道:“熱鬧是熱鬧,隻是這風吹日曬、爬上爬下、掄錘弄斧的辛苦,你如何吃得消。”
他瞧著四下無人注意,“送去的東西可看到了?”
桐拂點頭,“那木料是後來裝上船的,是麽?”
“娑羅木,自泥、訶陵走水路千裏迢迢運來,數量稀少,隻用在幾艘兩千料以上的寶船上。尋常的船並不會用上,更不該出現在淺的船上。”
“平海哥,這裏可有南地海邊來的漁人?”
“自然。”
“那木料之上有樣東西,我想問一問。”
俞平海指了指不遠處,“穩船湖,那裏就有,新船建好之後試船之處。有位姓盧老伯,與我相識。你就說是我讓你去尋他,他定會知無不言。”
他將急著就要轉身離開的桐拂攔住,“你等等,和誰一起來的?你這麽到處亂跑可要緊?”
她下巴衝著不遠處船塢旁的朱高熾揚了揚,“若非他,我也進不來。”
“那是……宮裏的?”
“太子朱高熾。”
俞平海盯著她,“你怎會認得太子?這些從小在宮牆裏長大的,心思最不好琢磨,稍有不慎就惹事上身,你最好離遠點。”
桐拂想著方才遇到的沐昕,皺了眉,“可不是,躲著還來不及。不過有時候實在也是想躲都躲不開……眼下太子在查那案子……”
“太子在查這案子我聽說過,不過帶著所謂疑犯出來查案?這唱得是哪一出……”俞平海一臉憂肅之色。
“平海哥放心,”她笑嘻嘻道,“就憑幾個人的說辭,還定不了罪。等真凶找著了,平海哥幫我狠狠揍他一頓。”
俞平海瞧她展顏,卻同往日似有不同,那笑意雖濃,終究沒透入眼底。如浮萍滿清池,但一陣風,就會紛紛吹散了。
他又揉了揉她的腦袋,“那是自然。”說罷,他自腰間摸出一物遞給她,“這個,你拿去琢磨琢磨是做什麽用的,不許問旁人,自己想出來再告訴我。”
桐拂低頭一瞧,手中是個蚌殼,“空了的蚌殼?這能有什麽用?”
俞平海一臉神秘,“用處可大了,好好想想。我還要去底下看隔水倉,先走了。”
桐拂見他離開,又翻看了會兒手中蚌殼,實在想不出什麽,就打算往穩船湖去,轉頭卻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廖卿?”她忍不住出聲喚道。
廖卿正抱著一摞東西,一頭的汗,聽見聲音抬頭見是她,沒有半分驚訝的意思,“真是哪兒都能看見你。”
“這句話該我說。”桐拂走到近前,望著他懷裏大大小小一堆方方正正的木板,“你不是欽天監的?也來出力造大寶船?”
廖卿將手裏的東西放下,擦了把汗,“大寶船的舵樓共四層,你猜猜,最上麵那層是做什麽的?”
“指揮,信號聯絡啊,那上頭風大還能做什麽?難道去曬太陽?”她忽然想到什麽,眼睛瞪圓了,“看星星?你在上麵看陰晴?你不是主管刻漏的,怎的又來看天了?”
廖卿又抹了一把汗,“我本來就會看天象……”
“那你去刻漏殿那麽悶的地方做什麽?那兒又沒什麽可看的。”
他晃了晃神。她的眉眼之間,依稀能看見那個女子的模樣。雖隔著綿延宮牆,和殿外垂絲海棠鬱鬱,如今,又隔著山水無盡,那身影笑顏卻從來不曾淡遠……
桐拂瞧他愣神不語,不知觸了他什麽心思,有些過意不去,複又低頭去瞧他方才抱著的古怪東西,“這是做什麽?看天還需搬木頭?”
“牽星術。”他附身將那些木板重又抱在懷裏,神色又恢複如初,“船在海裏,除了水羅盤,也需這牽星術指引方向,才不至迷了路。
而我有了它,也總會尋到,想要去的那個地方……
我竟不知,這一身所學,不過是為了尋到……”
桐拂瞧他神情飄忽不定,怕他又開始念叨天文術數,忙打斷他道:“廖大人先忙,回頭再問你這牽星術怎麽玩……”話沒說完,人已經跑遠了。
穩船湖,看著不遠,走到跟前,桐拂身上竟出了汗。瞧著水麵上泊著幾艘不過百料的黃船,岸邊也沒幾個人,與方才經過的索纜作坊和船塢相比,實在是有些冷清。
問了岸上一人,說盧老伯在岸邊一艘船上試船,她循著過去,卻沒在船上尋著人。正猶疑,覺著船身一晃,若非她靠著船舷,這一下就能摔在船板上。
她沿著木梯下到底艙,底下七八個分艙,其中一個蓋子掀開了,正咕嘟嘟冒出水來。
桐拂一愣,這與當初在淺船底所見相同,定是船底被鑿穿,以致江水湧入。
她忙上前查看,水已將那分艙填滿,正迅速漫出來,四下橫流。而這湧水處黝黑不見底,看不清底下情形。這架勢,若再不將這漏水的分艙封了,整條船很快就會翻沉。雖在岸邊,也是個麻煩。
思及此處,她不再猶豫,搬了那壓艙的木板,就要將艙口堵上。
木板才放上一角,隻見一到銀光自水中而出,篤的一聲釘在那木板上。她瞧仔細了,是柄殺魚的彎刀,如今插在那裏,兀自嗡嗡晃動著。
緊接著有人破水而出,雙臂一撐,嘩啦一聲坐在她對麵的船板上,破口就罵:“哪個殺千刀的要把爺悶死在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