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長有憂歡石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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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邁入堂內的金幼孜,和他身後的那個女子,夏元吉有些微意外。
“桐姑娘好些了?”
桐拂臉紅了紅,“好多了,一來就給夏大人添亂,實在過意不去……”
“哪裏的話,”夏元吉打斷她,“此處不比京師,姑娘還是要保重身子。”
金幼孜扭頭瞧著她,“讓她歇著,她也不聽,非要跟來看夏大人的治水圖。”
夏元吉笑道:“都在這兒,你們隨意看,我方才從江堤上下來,先去換身衣衫。”說罷轉入內堂。
桐拂早墊著腳,湊近了瞧那牆上掛著的一張張治水圖。
“你當真無事了?”金幼孜跟在她後頭。
“我能有什麽事,不就是做了個噩夢,醒了就好了。”她頭都沒回,“你倒是說說,這治水圖是什麽意思,我看不明白。”
金幼孜心中一歎,依她的性子,她心裏絕不會一下將那些撇開得幹幹淨淨。她眼前這般若無其事,反倒令他擔心。
他將她的手牽了,領著她到了堂正中的那張圖前,“震澤,也就是太湖,自南宋初,排水隻剩吳淞江一路。
長江口泥沙堆積,河曲蔓生,上遊圍墾,宋末期,吳淞江亦開始淤淺。
到元末,入海一百三十餘裏,已成平陸,無法泄水,以致水患連連。
太祖時,治水官俱以疏浚吳淞江中下遊河道為重,卻並無成效……”
“金大人說得不錯,”夏元吉已自內堂走出,“此番,葉宗行上奏,放棄疏浚吳淞江,改為疏通範家浜、黃埔、顧浦幾條支河,以便太湖、吳淞江和澱泖分流入海。
東北高處的福山塘、百茆塘、聯涇,一旦疏浚,將原本匯入吳淞江的昆承湖、陽城湖水,引入長江。
拓寬範家浜,自南廣福寺始疏浚,上接大黃埔、達泖湖,減輕吳淞江南部水勢。
而吳淞江北岸的顧浦、夏駕浦、吳塘這幾條支流的疏浚,將引吳淞江水北入瀏河,匯入長江……”
桐拂雖聽著半懂不懂,卻曉得此間極是不易。如今朝廷征調二十萬民夫,供夏元吉治水之用。此番決心,外加期限緊迫,又需安撫民心……夏元吉初上任,就擔了這麽個差事,卻也沒見到半分抱怨焦躁。
瞧著他在治水圖前匠意於心、揮斥方遒的樣子,桐拂不由心生感佩。
那金幼孜與夏元吉又滔滔不絕說了小半日,桐拂覺著悶,尋了個由頭,溜出了夏元吉的官廬,循著小徑一路往河邊去。
昨夜所見,已非毛骨悚然可述之萬一……亦真亦假,她隻願是夢境一場。但思前想後,此事卻又極可能原本就是這般。
金幼孜曾說,陰兵借陣在史卷上雖寥寥數筆,但確有其事。隻是之後,這陰兵何去,並無半分筆墨。
劉休仁,他於蘇候廟結拜蘇峻為先,後又得蘇峻陰兵相助,定非巧合。至於他為何痛下殺手,將三千啞兵一朝俱滅,已不是她可以揣摩……後,宋明帝賜毒酒於他,恐怕亦是厭其所為……
隻是想到楊徽臨行前漸行漸遠的身影,彼時他心中萬般不舍千般牽念,她竟毫無察覺……若早知此事,她是斷不會容他將那毒丸服下……
一路神思惶惶到了河邊,見日頭下,千餘民夫忙著疏浚勞作開挖河道。她想著方才夏元吉所說,此後這裏的淺灘、淤圩,終將化作長河滔滔,直入海中……心襟方略略舒鬆。
“姐姐可是京師來客?”一聲稚嫩在身後響起,桐拂忙轉頭去瞧,不覺怔住。
不過七八歲的男童,挽著褲腳,身上衣衫沾著泥水,但一雙星眸皎皎清靈,像極了彼時北湖長堤上的楊徽……
他見桐拂愣怔,將泥手在衣衫上擦了擦,“我剛去挖了河泥,身上都是,姐姐勿怪。”
桐拂走到他身前,蹲下,“河泥多好玩,可以築泥屋、搭泥橋、圍潭捉魚蝦……我最喜歡玩。”
那小童聞言綻開大大的笑容,“我也是我也是,自小就喜歡在河灘上玩泥巴。如今爹娘被征調來疏浚河道,我也來幫忙。別看我個頭小,我能做許多事!”
桐拂心中一暖,“你叫什麽?”
“我自小住在吳淞江邊,爹娘就叫我阿淞。”
“阿淞,這名字好聽。”桐拂忍不住伸手替他擦了擦麵頰上的泥水。
“姐姐既是京師來的,可會繪花樣?”
“花樣?我不太會……”桐拂赧然。
“姐姐隨我來。”
阿淞領著她一路往河畔不遠的一座小屋走去,那屋子幾乎緊臨著河堤,屋前有個木板搭起的簡陋泊船之處。
他指著岸邊插在河裏的一根石柱,“這是黎婆婆門前拴船的地方。尋常我們用木樁拴船,木樁易腐,我爹尋了這石條來拴。
黎婆婆眼睛不好,我想在石柱上刻上東西,她摸一摸就知道河水深淺。
尋常都是刻著一道一道,我想給黎婆婆刻一個好看的,姐姐能不能畫個樣子?”
“這法子不錯,隻是……”桐拂有些為難,“我不會畫……”
“阿淞想要什麽樣子的?”有人走到近前。
桐拂抬頭見是葉宗行,他仍是一身沾著泥水的粗布衣衫,褲腳挽著,麵龐曬得微微發紅,哪裏有半點朝廷官員的樣子。
“宗行哥哥!”阿淞歡快地跑上去,“你會畫花樣?”
葉宗行瞄了桐拂一眼,“我試試。”
說罷,他順手在一旁撿了個瓦片,在麵前的泥地上畫起來。不一會兒,那裏一個葫蘆蝙蝠的畫樣,精巧靈動渾然雅趣。
桐拂與阿淞肩並肩蹲著,讚不絕口。
“這葫蘆,取吉祥之意。蝙蝠,福到。祥瑞的兆頭,老人家最喜。”葉宗行道,“若將這花樣刻在石柱上,可將這葫蘆後鏤空,用來拴船繩……”
“好主意!”桐拂再讚,“這石柱既可拴船,又可見水勢高低,還有好兆頭。”
葉宗行皺了眉,“石柱這名字太過直白,如此妙物,當有個別的叫法……”
桐拂扭頭望著河水輕撫那石柱,“水漲溢則憂……”
“水退則歡。”葉宗行接得很快。
“憂歡石!”二人幾乎異口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