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拂堤楊柳醉春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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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春早,正是佳時,連著兩日細雨霏霏,桐拂心中卻是愈加煩躁。
那日金幼孜話說了一半,宮裏來人將他尋了去,他匆匆離開,這兩日竟都未瞧見他的人影。
眼見著外頭天色晚了,雨初歇,她出了院門,往他的官廬走去。她雖不曾去過,但約莫曉得他的廬舍在何處,隻隔著兩條巷道,並不遠。
巷道裏路人寥寥,可聞院牆內傳出的人語歡言,亦或爭執鬥嘴……偶見枝葉探出牆頭,又有炊香陣陣,自半掩的門扉裏飄出。
桐拂一路走著,遠遠瞧著應是金幼孜的廬舍,卻見一人從裏頭出來,步履匆匆神情凝重。經過她身邊時,似乎壓根沒瞧見,嘴裏不知嘀咕著什麽,很快消失在她身後的巷道中。
她走到近前,瞧那廬舍木門半掩,順手推開了。
裏頭的小院,應是有一陣子沒灑掃過,角落蕪草叢生,枯葉四處隨意堆積著。穿過川堂,後頭一進院子略好些,顯然常有人走動。東廂的窗半開,能看見臨窗的那個身影。
直走到窗下,他都沒瞧見自己,桐拂又在窗下立了一會兒。案上攤著許多書冊,新古不一,他筆下不停,青毫尖撫過紙麵,簌簌沙沙從無停歇。
有鶯兒掠過身旁的枝頭,唧啾一聲,他抬頭看見她,嘴角揚了揚,複又低頭疾書。
片刻,他猛地抬起頭,“小拂?!你來了?”
桐拂撇撇嘴,“你方才假裝沒看見……”
他急步走出屋子,“不不不,我方才一抬頭,以為又生了幻覺。
你可曉得,我在這裏坐著,時常覺得你就站在窗外,抬頭就能看見。所以方才……”
說著話,雨又絮絮落起來,他將她拉著進了屋子。
“怎麽又穿這麽少?”他看著她一身薄衫,肩頭被雨水洇濕了,回身自衣施上取了一件外衫。
她低著頭,由他替自己披上,忽然抬眼瞅著他,“剛才瞧見有人從你院子出去,神情有些古怪。”
“解縉,解大人。”他斟了一盞熱茶,讓她捂在手上,“陛下令解大人主持編纂一部集古代典籍於大成的合集,解大人尋了一百多人,一年即成,名文獻大成。”
“這不是好事?為何那位解大人看起來並不高興?”
金幼孜一歎,“陛下前幾日看了那文獻大成,十分不悅。”
桐拂又撇了撇嘴,“有本事他自己寫……”
他笑著將她一縷細長烏黑的發,繞至耳後,“凡書契以來經史子集百家之書,至於天文、地誌、陰陽、醫卜、僧道、技藝之言,備輯為一書,毋厭浩繁!
這個,才是陛下想要的大典。”
桐拂瞠目結舌,“這……這得多少功夫……”
“修這大典,其實太祖就有此誌。彼時經元一朝,後又戰亂不休,無數書籍散失。彼時為了教導太子朱標,太祖命人四處尋書。宋濂曾歎,莫說教書育人,天下書奇缺,為尋一本,需翻山越嶺……
如今陛下決意修大典,已命少師姚廣孝、解縉、禮部尚書鄭賜為監修,又將文淵閣所有藏書搬出以供編典。將匯集百家經典、囊括古今大成……”
“姚廣孝?”桐拂打斷他,這名字聽著耳熟,“可是當年的斯道?”
“正是,斯道複姓姚,賜名廣孝。如今為僧錄司左善世,又加太子少師。早前陛下命其蓄發,不肯。又賜官邸及宮女,俱不受。如今居慶壽寺,冠帶而朝,退仍緇衣……”
“曉得了,就是他們說的黑衣宰相。”
桐拂見過他數麵,皆在彼時軍營遠遠一瞥,並無多少印象。據守北平時,城樓上他曾與朱高熾商談,眉目淡遠,實在不似運籌帷幄殺伐決斷之人……
而北平城樓之上那些個絕望困守的日夜,風雪中赤血浸染,深巷中早已死去卻仍遙望京師的趕車人……不知多少回,於深夜杳杳之間撞入夢中,令她驚坐而起……
瞧她眉眼間浮起痛色,金幼孜沒去擾她,將她手中的茶盞取了,換了熱茶。再一轉身,她已埋頭在瞧他案上的字,“你這是,在寫什麽,幾日不見人影。”
身後沒動靜,她正欲扭頭去看,已被他從身後擁著,“今日,我心裏歡喜得很……”他的聲音就在耳畔。
她麵上有些熱,指尖在那撒金的紙麵上細細摩挲而過,“這紙上,我可沒瞧見這一句。”
他的悶笑聲從身後傳來,“吳中水利書,單鍔所著,北宋年間人,嘉佑進士。
此人多學,但不肯做官,唯獨醉心於吳中水利。時常獨自乘小舟,往來於蘇、常、湖州,一溝一瀆,都要去瞧那源流,考究其形勢,三十年後終成此書。
這書不容易尋來,我需謄抄整理了,送去夏元吉那裏。”
“夏元吉?”桐拂覺得這名字也十分耳熟,“是不是那個當初被抓了眼看就要砍頭,還請旨要先做完手頭的事……”
“正是他。彼時燕王入了城,舊臣或逃或降,唯獨戶部裏燈火通明,茹將他綁去禦前,稱他一心輔佐懿文太子,對靖難諸多阻撓。燕王激怒,令其辯解。
這夏元吉不慌不忙,說君上殉難,當臣子的理應死節,隻是煩請殿下容他三天。隻因戶部尚有賬目未點算完成,此事關乎天下黎民百姓生計。燕王不用著急,容他三日,待公事畢,他自會隨著先君赴死。”
“夏元吉真豪傑……”桐拂感歎道。
環在她腰間的手臂緊了緊,似是不滿,“如今夏大人被派去江南治水。要麽,你同我一起去一趟浙西,給夏大人送治水書?”金幼孜道。
“不去!”她回答得幹脆,“我還要等十七的消息。還有,你說的啞兵營一事……”
他將她身子轉向自己,“你整日悶在院子裏胡思亂想,要麽就是去酒舍聽旁人亂嚼舌根,根本幫不上忙。不如隨我去震澤散散心,見見這位真豪傑的夏大人。”
“震澤?”她眉頭擰起來。
“就是太湖,據說範蠡與西施,曾在那裏隱世而居,漁織為樂。小拂可願與我……”
“小拂姑娘!”外頭傳來思暖的聲音,裏頭有著不同尋常的急切。
桐拂心裏一緊,忙疾步走出屋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