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長恨人心不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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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章殿,雲鬢衣鬟,笙鼓連鍾磐,瓊花綴羌管,一派陶陶沉醉。
自入了殿,吳喜就沒影了。桐拂本想趁亂溜走,然而殿內雖熱鬧非凡人頭攢動,無奈一點都不亂。且始終有侍從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
她被領著去了殿東首,劉休仁和幾位皇弟就坐在前頭幾步之處,正相談甚歡。大殿中間,宋明帝與路太後攜手而談,母慈子孝,其狀極是親密。
方才見到的弦,此刻伺候在路太後身旁,看衣著估摸著是大宮女之類,殷勤奉酒上茶,極得太後歡喜的樣子。
而弦的目光有意無意,時不時飄向劉休仁所坐之處。
桐拂正心煩意亂,身後的宮女忽地碰了碰她,“姑娘,建安王傳你過去。”
她一呆,抬頭就看見劉休仁轉過半個身子,正拿眼望著自己。
桐拂比劃了一個“我坐這兒挺好的”意思,他目光中僅有的笑意即刻煙散,凜凜狠狠沒有半絲溫度。
桐拂覺得,若那目光是刀,自己早已滿身窟窿……
縱然萬般不情願,她還是挪到他身後站著。也才瞧清楚,自己這一身衣裙,與殿中的宮女一般,混在其間,當真是不紮眼,這才略略寬了心。
上頭似是太後賜菜,弦捧著膳食嫋嫋婷婷地過來,在劉休仁麵前停留最久。二人嘴上說著客套不相幹的,聽在桐拂耳中,卻令她如坐針氈。
此刻殿中鼓樂大起,舞女湧入,霓裳仙姿一派喧囂。桐拂卻分明聽見弦一句“酒水已備妥……”
劉休仁微微頷首,“有勞。”麵上篤篤定定,殺意明明滅滅。
弦是什麽時候離開的,桐拂完全不知,一番心思隨著舞女的長袖紛紛錯亂……
“歌舞,好看麽?”耳邊一聲涼涼。
桐拂回過神,劉休仁正斜睨著自己。
“還行還行……”桐拂忙道,“我想起今日觀中事務繁忙,我得早些回去……”
“恐怕不行。”他認真地看著她,“你怎麽看起來,這麽慌張?是有什麽心事?”
桐拂忍不住在心裏問候了一句,“沒沒慌張,我頭一次入建康宮,實在誠惶誠恐……對了,我覺得我們之間可能有些誤會,我並非蔣侯三妹……”
他猛地將她的手腕捉了,那力道令她幾乎喚出聲來。
“我說你是,你就是。”他的嘴角微微抽搐著,手上的力道又多了幾分。
此種時候,再激怒他,除非是不想活了。
桐拂腦袋轉得很快,忍著痛笑道:“建安王說是,那一定就是的。隻是這宮中大宴,我實是不慣,三妹我可否先告退了?”
劉休仁聞言手中力道頓時卸了,指著麵前的雲紋高足玉杯,“不急,酒還沒喝。不如,你先替我斟上一杯。”
純金製的酒壺十分沉,桐拂想著方才宋明帝身後背著的葫蘆,又想著弦眉眼間暗藏的殺意,手就抖得十分厲害。一盅酒斟滿了,潑灑了一案。
劉休仁仿佛沒瞧見,舉杯就喝,一飲而盡。
見她依舊一臉惶惶不安,他揚起了嘴角,忽道:“我方才瞧見陛下衣袖上染了酒汙。太後壽宴,衣衫有汙不合禮數。若被太後瞧見,怕是要怪罪於陛下,還要牽連宮人。”
他頓了頓,“這樣,你替我過去提醒一下我皇兄。”
桐拂目瞪口呆,“我……我去?這……怎麽行?”
“怎麽不行?”劉休仁反問,“不過是提醒一下陛下,有何不可?”
“我不懂禮數,萬一……”
“對了,”劉休仁似是想起什麽,“方才聽聞已尋到文遠大人的下落,隻是生死未卜……我正打算派人去看看。不如這樣,你替我去陛下身邊一趟,我即可送你去見文遠大人。”
桐拂自然曉得,今日若不替他辦這事,自己根本沒法子活著出去。
不過,替他辦了事,說不準還是沒法子活著出去……
“文遠大人那邊……”他拉長了調子。
“去,我這就去。”桐拂起身就往殿中走去。
“等等,”他叫住她,“若沒機會出聲提醒,想個別的法子。”
別的法子?難不成扯著皇帝的袖子,指給他瞧?
桐拂跟著一隊宮女到了宋明帝的身後,見他剛撩袍坐穩,左邊衣袖處,的確有一塊酒漬般的東西。心思這劉休仁眼睛也是夠毒,這麽老遠都能瞧見。隻是,他如此費盡心機,為何會把自己差遣過來,隻是給皇帝提個醒說他衣袖髒了?
正琢磨著如何上前提醒,桐拂耳邊就聽那路太後一句,“來人,給陛下賜酒。”
原本這一句倒也沒什麽,隻是她看到,手執酒器盈盈而來的竟是弦。
桐拂這一驚非同小可,手就顫起來,還好掩在長袖中。
她再轉眼去瞧劉休仁,劉休仁非但沒有緊盯著這裏,反倒春風和煦地正與王景文閑談,仿佛此事與他沒有半分幹係。
弦手中的酒壺斜傾,清亮的酒水自那壺嘴而落,直直注入皇帝麵前的玉杯之中,半滴都未濺出。
不遠處,路太後目光一瞬不瞬望著皇帝將那酒杯舉起,笑意滿滿。
桐拂猛覺得有人在身後推了自己一把,她一個不穩,勉強在皇帝身後站住。眼見著那片沾著酒漬的衣袖,就要隨著他起身被太後瞧見。
她一咬牙,伸手將那皇帝的袖子,輕輕扯了扯。
那執著玉杯的手一滯。
但也隻是一滯而已,皇帝卻並未扭頭來看,繼續將那酒杯舉著,仿佛剛才什麽都沒發生。
“今日母後大壽,這一杯當是先敬於母後,請祝壽無疆!”皇帝一字一句道。
之後發生了什麽,桐拂並不曉得。
在動手拽了皇帝的衣袖之後,她就被人扯著拖去了殿外。她腦中一片迷茫,隻餘了彼時路太後麵上蒼白神色……
“明衣姑娘……”
桐拂看清麵前的人,竟是吳喜。
吳喜瞧她麵色煞白,忙道:“姑娘可是身子不適?”
“我怎麽出來的?”她恍惚問道。
吳喜一愣,“方才見一個宮人領著你出來,很快她又返回殿中。我瞧著是你,過來是想告訴你一件事。”他的麵上露出喜色。
吳喜繼續道:“陛下準了!明日朝上,會封我為建武將軍,配羽林軍,赴三吳平叛!”
“陛下……”桐拂喃喃道,那一杯毒酒,他可是喝了……
“明衣姑娘。”有人自身後疾步而來,“奉建安王之命,即刻送姑娘出宮。”
如何出的宮,桐拂依然沒有半分印象。
到了宮門外,適逢鍾鼓齊鳴,將她驚得一個哆嗦。抬眼就看見不遠處的宮牆邊,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如一個久遠的等待,桑田滄海,從未曾離開過。
那人自黑暗中走出,到了近前,將她的手腕執了。
“該回去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