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同醉櫻桃林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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睢水,夜色中浩浩湯湯。
小五巡查完集結河邊的軍士,複又將目光投向幽暗河麵之上。她下去已經有一會兒了,未見她冒出過水麵。之前尚猶疑這女子的水性,如今看來她當真有些本事。
四處皆是廣闊河灘,遠處山勢猙獰。
他早前自是查看過地形,漢高祖二年,項羽便是在此處,以三萬大敗五十六萬聯軍。
彼時劉邦諸軍甫入彭城,正當混亂部署之際,項羽三萬精騎西出蕭縣,東進彭城,直接咬住劉邦指揮中樞,將大軍驅趕至此。聯軍互相踩踏、自相殘殺,擠落水者十餘萬,睢水因之斷流……
思及此處,他似是聽出河水幽咽之音,想那其間多少遊魂孤魄,至今輾轉遊蕩。
腳下河麵忽然探出一個腦袋,他下意識摸上腰間佩刀,看清是她不緊不慢爬上河石,才將手鬆開。
她的長發束在腦後,有些淩亂,此刻滴著水珠,身上衣衫盡濕。雖說已是四月間,但河水猶刺骨,她卻似渾然不覺,將有些鬆散的長發重新束緊了。
“這下麵水流很急,不適過舟,需繞過西麵那片急灘,後麵有一片開闊水麵,水勢平穩,也不深,撐篙可過。”
她的長發束好,小五才看清她的樣子。她的麵頰覆著瑩瑩水光,羽睫上亦懸著幾粒水滴,映著月色,透出皎潔之色。
她這樣子,居然挺好看。
小五輕咳幾聲,壓低聲音,“知道了,你先回去。那個……別凍死了。”
看著幾十條舟子沿著河麵無聲往遠處去了,桐拂才折身而返。
方才水下,暗流湍急,陰寒無比,幾乎迷失方向。無邊幽暗之間,似聽見哀泣嘶嚎,那水流將自己撕扯著,仿佛千百隻手將她牽絆拖拽……又似見火光衝天,宮宇傾頹,奔走的人影間,隱約竟是小柔的樣子……
她回到帳中,隻覺倦乏重重,衣衫也懶得換,倒頭就睡。隻願大夢一場,將方才所見忘個幹淨。
迷迷糊糊間,似是聽聞那隊人馬渡河之後遭遇徐輝祖援軍,並未得勝……之後齊眉山之戰,燕軍落敗,李斌被斬……燕軍眾將進言欲返北平休整,不欲再渡河,燕王大怒……
有什麽聲音清清泠泠,時不時在耳邊一掠而過。起初尚不分明,到後來竟是聽得越來越清楚。約莫是一串銀鈴,懸於簷下,被風吹著,清音疊疊說不出的好聽。
聽到後來,竟似能聽出笛簫悠揚,鼓聲婉轉……
又漸漸聽見人語……
“看著似好了許多……方才為她沐時,她似是動了動手……亦或許是阿鏡看錯了……那位公子送來的夏衫可要替她換上……”
人聲漸沒,夜蟲啾啾,又聞聽細雨霏霏,鼻端是雨後茉莉香氣,而那泠泠懸鈴聲,始終在耳畔流連不去……
金幼孜將被雨濡濕的鬥篷脫了,掛在門外,手提一個小籃入了西廂。
窗半掩,案上有新摘的茉莉,猶帶著水痕。一旁安息香幾燃盡,灰燼明滅。
他將小籃放在榻前,從裏頭取了紅豔豔的果子,“小拂,猜我今日給你帶了什麽好吃的……後湖的櫻桃結了,我今日上梁洲,順便摘了些來,估計你會喜歡……”
“喜歡……”
這一聲自那帳中傳來,輕輕渺渺,似渾沒氣力,卻又似是用盡了全身的氣力。
金幼孜手中的果子啪嗒一聲落了地,咕嚕嚕滾出去很遠。
將那簾子撩了幾回,才被他顫巍巍地卷起。他看著蜷坐在床榻角落裏的那個身影,極力壓著諸般情緒,“小拂……你回來了。”
她眼中明明滾著淚珠,偏要強撐著笑意,“我想吃櫻桃……”
“好好……有很多……”金幼孜忙忙轉身去取,下一刻已被她一把抱住了脖頸間。
“我以為我回不來了……”她的麵龐埋在他的肩頭,那裏很快打濕了一片。
他僵了許久才小心伸出手,輕拍她的後背,“回來就好,旁的,莫去多想。”
她悶著掉了會兒眼淚,才退開身,眼睛紅紅的,“這些時日,你一直陪著我?”
金幼孜忙掏出帕子遞給她,她不接,他隻能親自替她將臉擦幹淨,“要多謝這河房的主人,是他當初救了你,領我來這裏。”
“是誰?”
“不曾見過,每三日會有人接我來此,並未露過麵。還有個好消息……”金幼孜故意慢下。
“什麽?”
瞧她一臉急切,他不忍再逗她,“秣十七和邊景昭,他們回來了。”
“當真?!在哪裏?他們究竟去了哪裏?快領我去瞧瞧……”桐拂自那榻上一躍而起,揪著他就往外走。腿一軟,若非金幼孜扶著,險些摔在地上。
“你啊,在這裏躺了這麽久,哪能這麽急吼吼地就下地的?”金幼孜將她扶回榻邊坐著。
“不能等!我得去看看。還有小柔,我爹,不不,所有人,包括你,我們都得離開……”她忽然急道。
金幼孜見她神色突變,話語間顛顛倒倒,忙安撫道:“小拂不慌不慌,你先歇好了,我們再去找他們不遲……”
“不行,不能再等,他們來了……”
金幼孜蹲在她身前,將她的手握在手心,“沒事沒事,燕軍還在睢水靈璧,如今被何福、平安打敗,就要返北平去……”
“不!不可能,他不會回去……”
彼時他對著一庭亂雪,眼中透出的決絕殺意,不是區區一條睢水可以阻隔……
“確實無誤,朝廷已將徐輝祖召回京師……”
“你說什麽?!”桐拂不敢相信,“如今隻有平安何福留在那裏?”
“是,京師不可無良將,既然燕軍已敗,自然要將徐輝祖召回……”
“嘖嘖……在我這兒睡了這些時候,一句謝都沒聽著,卻急著要走,好沒意思……”
何時有人倚在門上,手中一柄輕羅團扇,繪著芙蓉錦繡。她麵上輕紗遮著,但瞧那身姿,便是一等一的美人。
“兮容?!”不待金幼孜開口,桐拂已搶先道,掙紮著起身,“原來是你!多謝相助……”
一旁金幼孜方才回過神來,不曾想這從未曾謀麵的河房主人,竟是女子,一揖倒地,“多謝兮容姑娘搭救……”
兮容輕歎,“免了免了,不過,但凡知道我在這裏的,都沒法活著離開,這可怎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