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唯有南風舊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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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身後的驛站沒有了,桐拂和金幼孜看著眼前的夜色中,水色清幽,一道木棧直通入河麵的台榭之上。
台榭上設了案幾香燭,一人獨坐。方才的女子,已落坐於那人麵前。
“你認識她?”桐拂覺得實在匪夷所思,這些人看起來,衣飾古怪,若真是齊梁之人,金幼孜怎會識得。
“溧陽公主,蕭妙。”金幼孜道。
“方才不是喚她郡主?”
“南朝梁,簡文帝,蕭綱最疼愛的女兒。”他喃喃道,“隻怕這會兒,梁武帝尚未被困台城……”
“你怎麽知道是她?”
“方才她吟誦的,關山月,是簡文帝詞。她喚他父王……”
“簡文帝……梁武帝……”桐拂使勁回憶,“梁武帝之後,簡文帝登基,他的女兒不是嫁給了……”
她忽然倒抽一口冷氣,“就是……就是吃了夫君肉的那個……”
金幼孜沒出聲,神色哀痛。
隻聽那台榭上琴聲忽起,蕭妙已然起身,恭敬地施禮後,退開幾步。
桐拂這才看清,那坐著的是個男子,峨冠博帶散首披發,麵上卻佩了一塊麵具,看不清容貌。
蕭妙退至台榭中間,微微頷首,雙臂甫張,曲頸斜望,踏著琴曲翩然起舞。
桐拂從未見過如此美妙的舞姿,那舞者竟似輕飄飄沒了份量。婉轉蹁躚之間,銀裙飛揚,似月下梨花,滿樹清華。
一舞畢,蕭妙回到那人身前,那人也不言語。取了一旁青毫,在紙上圈點片刻,呈至她的麵前。
蕭妙仔細看了數遍,喜形於色,“多謝先生指點……”說罷將那紙取了,仔細收入袖中,起身告辭。
臨去前,她將腰間香囊取下,“這是特意為先生所製,還望先生手下。”說罷也不待他答話,轉身離開。
不久隻聽遠處鸞鈴聲起,馬車咿呀遠去。
台榭之上,隻留了那佩麵具之人獨坐。他複又提筆,在麵前紙上,疾畫片刻,方才扔了筆,頹然枯坐。
熱鬧看到這個份上,桐拂實在是不想再看下去。且不說這眼前的一出,是什麽意思。單單想到這美若天仙的溧陽公主,今後將一口口吃了夫君的肉,她就不寒而栗。
“我們走吧……”桐拂扯了扯金幼孜的袖子。
金幼孜卻一把將她的嘴巴捂住,湊到她的耳邊,“別出聲,來人了……”
桐拂眼珠子轉了轉,果然看見幾道身影,形如鬼魅,不知何時已將那台榭圍住。手中刀劍森冷,殺氣騰騰。
那枯坐之人,仿佛渾然不覺,一手撫上麵前古琴,隨意撩撥。不成曲調,泠泠亂音,在那水麵上回旋左右。
刀光倏過,血濺琴麵,那琴聲也戛然而止。餘音尚存,似一縷魂魄,不甘不願,不離不散。
那些人是何時離開的,桐拂並不曉得。殺人,她早看多了殺人,但當真又在眼前,她隻覺胸中翻騰欲嘔。
離開,必須立刻離開!她這麽想著,轉向金幼孜,卻驚駭地看著他已經獨自一人搖搖晃晃向那台榭之上走去。
桐拂急忙上前,扯住他,“你瘋了麽?這兒剛殺了人,你去做什麽?!萬一再有人來……”
金幼孜卻仿佛渾沒聽見,掙脫開她,繼續往前走去。
桐拂擰不過他,隻得跟著。待走到近前,卻見那人伏趴在琴身之上,麵具落在腳邊,而他手中仍緊握著那個香囊。
金幼孜的麵色掩在暗處,沉默了很久,才緩緩蹲下身子,將那麵具取在手中。
不知是何質地,玉脂般的顏色,上麵透著天然蜿蜒的紋路,隻在雙眼處留了些微的縫隙。
“你不會想拿走吧,你也拿不走啊……”桐拂幾乎要瘋了,這個書呆子今日是怎麽了?
案上的書箋,染了血,仿佛朱砂傾灑。那紙上寥寥數筆,卻繪著一女子,身姿窈窕靈動,宛若仙子。正是溧陽公主。
“小拂姑娘!小拂姑娘!”猛地幾聲喚,將二人驚醒過來。
抬眼再看,哪裏還有那粼粼水光間的台榭琴案,更不見沉夜中被擊殺之人。此刻二人站在裏驛站門口不遠的樹下,金幼孜的手中卻仍握著那麵具。
那駕車人氣喘籲籲到了近前,“二位去了哪兒?客房已經安排妥了,可要進去歇息?”
金幼孜早將麵具藏在身後,“多謝這位大哥,我們這就去。”
言罷,拉著尚張口結舌魂不守舍的桐拂直往驛站中走去。
將秣十七安置了,桐拂坐在一旁托著下巴發呆。周遭的事,似乎越來越離譜。原本自己已經是亂作一團,跑去北地戰場,看到個太祖什麽的,好歹還是大明。如今帶著個金幼孜,竟能瞧見齊梁舊事,這算是怎麽回事?
難不成真如陶弘景所說,這金幼孜也是個狐仙精怪?
思及此處,再坐不住,她起身溜到金幼孜的門外。還不及叩門,門已經打開,她被一把扯進了屋子裏,屋門在身後關上。
屋裏漆黑一片,金幼孜杵在眼前,桐拂看不清他的樣子
“柚子,為何不燃燈?”
案上的燭火猛地一跳,竟自燃了。桐拂這才瞧清金幼孜的樣子,險些叫出聲,“你……你做什麽……”
金幼孜麵上的,是方才台榭上那人所戴,此刻映著燭火,透著詭異陰冷。
桐拂幾乎未做它想,一把將那麵具扯下,扔在一旁,“金幼孜!”
他麵生神色迷亂,仿佛看見她,又仿佛看不見,一把將她雙臂捉住,“台城久圍之下,糧食斷盡,民互相食,疫疾大起,死者十之……江南千裏無人煙……你親眼所見,竟皆拋之腦後……”
“金幼孜,是我,我是桐拂!”她料得他必是入了迷障,一時困頓難出,隻能盡力將他喚醒。
金幼孜雙目盡赤似不可聞,“一把火,燒了宮中藏書數萬卷……皆付之煙燼……你守護的,又怎樣?千裏屍骨、餓殍遍野……你竟坐視不見……”
桐拂見他越發癲狂,情急掙紮之下,將案上燭台撞倒,燈油濺上手臂,她不覺驚呼出聲。
金幼孜一呆,眼前繚亂散去,卻是桐拂急痛之色,他忙道:“小拂?你怎麽了?”目光落在她的手臂,那上麵竟撩起一串水泡,“誰幹的?!”
桐拂哀歎,“柚子,你險些將我……”
金幼孜卻無論如何想不起方才自己做了什麽,“對不起……對不起小拂,都是我的錯……我會負責的……”
桐拂哭笑不得,“負什麽責?誰讓你負責,手臂被你燙熟了……嘶”
金幼孜手忙腳亂替她用水衝洗包紮,“我剛才定是魔怔了……”
他忽然停住,抬眼直愣愣地盯著桐拂,“不,不對,不是魔怔。小拂,我從前見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