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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依依漢南昔年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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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雨蕭索,宮人將回廊中的垂簾放下,原本斜飛的雨絲立時被擋在了外頭,寒意消減了許多。


  文華殿外一棵金桂開得極致,那香氣滲過垂簾細密的針腳,自半掩的窗格處漫入殿內。龍涎香雖燃著,竟也被這桂子清香搶了幾分勢頭。


  桐柔在側首的檀木架邊,安靜地將書簡卷軸歸整好,偶爾發出悉索的響聲。


  她的目光時不時透過架格的空隙,看向案後的那個人,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朱允在看一份戰報,但目光並沒有落在那上頭,早從那字裏行間穿透而過,縹緲無定所。


  耿炳文大敗,朝廷軍死傷慘重,退入真定城死守……十餘萬人,竟被幾萬人打得狼狽潰逃……燕王布陣詭秘奇襲連連,而朱能隻帶了三十人,竟俘獲廷軍三千……滹沱河浮屍無數素波盡染……


  一個人的情緒,在旁人眼中什麽都看不出,才最令人揪心。桐柔看著他的樣子,便是如是感覺。


  大殿裏的人早早被他遣了出去,獨留了自己,桐柔眼下卻有些猶豫,該不該上前做些什麽。


  平素若自己傷心難過,姐姐定是會守在自己身邊,並不勸慰,卻會說些市井間的趣事與自己聽。笑得一番前仰後合,桐柔也就很快忘了難受的事情。


  可他不一樣。


  不管什麽時候,他都是獨自坐在那裏。


  他該是很孤獨的,桐柔這麽想。馬皇後對他很好,但是迫於宮中禮儀,也隻是相敬如賓。多說一句話,有時都是不妥的。更遑論促膝談心,出聲安撫……


  身旁伺候的人,更是盡可能避讓三尺,恭順疏離。他若是有難受的事情,該向誰說呢?


  桐柔忽然覺得,這帝王並不如書上說的那般光耀威儀。書上從未說過他們的柔弱委屈、彷徨失落,但他們一定是有的呀……起碼眼下的這位,看起來是很難受的。


  桐柔悄悄退出內殿,立在廊下,伸手折了一枝開得正好的金桂。黃澄澄的花骨朵,細密地簇擁在枝頭,綴著雨水,剔透晶瑩。


  她又悄悄回了內殿,小心將那一枝插在他案頭的青瓷瓶裏。


  這其間,她沒發出半點聲響。但桂花插好了,他卻抬了眼。


  “這一枝,甚好。”他道。


  他的聲音有些暗啞,桐柔聽著一愣。尚不及反應,他已將手中奏折猛地扔在地上,起身提青毫、掃紫硯、飽蘸墨汁。


  麵前的一幅桃花紙,瑩白細膩,透著點點如桃花般的天然紋路,他下筆如風,急拂紙麵……


  桂樹叢生兮山之幽,偃蹇連蜷兮枝相繚……猿群嘯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狀兮峨峨,淒淒兮……虎豹鬥兮熊羆咆,禽獸駭兮亡其曹……


  最後一句“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久留”力透紙背,墨汁四濺,幾滴落在他頎長的指間,而他提著青毫的手幾不可察地顫抖著。


  他的字一向瀟然儒雅翰逸神飛,每每落紙如雲煙。然而方才這一幅,肅殺悲愴。


  桐柔原先還磨著墨,到後來竟被這氣勢驚呆,僵立一旁。


  嗒一聲,筆落在紙上,墨色迅速在桃花紋路間漫延開,將字跡遮掩……


  桐柔這才回過神,取了一旁的帕子濡了水,仔細擦拭他指間的墨色。


  “女先生曾說,《枯樹賦》裏’小山則叢桂留人,扶風則長風係馬’的出處,便是這《招隱士》。當時便令我們尋出這其間眾多典故,還要尋出賦中提及哪些樹……”她邊仔細擦拭邊輕言細語。


  “我竟不知,那裏頭昔年種柳依依漢南的柳樹,就在金陵城外攝山間。女先生罰我抄了書,還罰我去折一枝那柳枝來……”


  “攝山多草藥,我爹爹常去那裏采摘,我便隨了爹爹前去……”她又換了幹淨的帕子,繼續替他擦拭。


  “可曾尋到……”朱允忽然出聲,嚇了她一跳。


  她此刻正立在他身側,他的目光仍落在那副字上,眸色中原先紛亂激蕩卻已平複了許多。


  桐柔的臉紅了紅,“彼時我遍尋不著,抱著一棵柳樹……大哭不已……”


  他瞧她滿麵緋紅,眼波瑩瑩,微抿著嘴,神情間窘意嬌憨幾分。


  她咬了咬唇,又道:“之後我折了一枝帶回,先生見了之後說,千年前桓公北征攀枝執條泫然流淚,今有女子癡憨如此抱樹一哭……”


  朱允一笑,“女先生說得好……”


  桐柔抬頭見他露出笑意,頓時展顏,瞧見他麵頰上一滴墨汁,伸手就欲擦去。指尖還未觸到,卻被他捉住了自己的手。


  自幼宮中深居,不曾見過如此爛漫無束之笑語晏晏,朱允隻覺心中難得歡愉舒暢,情不自禁竟欲同她親近。


  他將她攬入懷,那氣息,無半絲脂粉濃豔,唯有清馥杳然,如晨間初雨歇新蘭香……


  桐柔被眼前一幕驚到不知如何是好,身子僵著,微微有些顫抖。眼見著他俯身而來似是猶豫了片刻,他的唇終是落在自己的額前,流連片刻才離去。


  她腦中轟然,但他身上的氣息,雖陌生卻十分好聞。


  她不由想起初見他時,湖畔鬆林間,夏夜馨長……


  朱允見她神情驚詫卻並無慌亂惱意,一雙明眸略有無措,一點點的羞色暈在腮邊……


  他忽然就想清楚了一件事,他之前一直猶疑,但此刻不知何故,他定下了心思。


  他鬆開她,忽然朗聲道:“宣,黃子澄齊泰方孝孺……”


  桐柔候在殿外,心頭仍如小鹿亂撞般難以安定。


  不久就看著幾位大人神色匆匆而入。殿內燭火通明,幾人時有高聲,似在爭論,卻又聽不真切。


  又過了好些時候,宣令的內監急匆匆出來,很快消失在宮門外。


  待她總算平複了心思,卻見一人自那長廊深處踱步而來。


  他步態雍容豐神俊朗,並沒有尋常外臣覲見時的肅惶內斂,相反,卻似乎閑庭信步悠遊而至。


  到了桐柔身邊,正欲邁入殿內,他的目光有意無意落在她的麵龐,嘴角漸漸揚起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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