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吝惜官賞

  大業十一年十月初三,“杠精之皇”隋煬帝楊廣一行車駕經過半個多月的顛簸,終於到達了東都洛陽。


  楊廣看著壯麗的洛陽城,被東突厥圍困之後的慌亂之心,總算是安定下來了。他發誓,這輩子都不要再被人圍困在孤城,然後焦躁不安等待各地勤王大軍救援。


  隻要到了洛陽,東突厥再不可能圍困他了。馬邑現在有李淵和王仁恭守著,雖說不能確保萬無一失,那也沒關係。即便東突厥過了馬邑,還有雁門關,過了雁門關還有太原,過了太原還有太行山、王屋山阻隔,還有黃河天險。


  從來沒有突厥會費盡周折,跑到洛陽來劫掠的。


  對雁門之圍懷著深度恐懼的楊廣還想了更深遠的退路,即便突厥騎兵曆盡周折殺到洛陽,他仍然可以早早乘坐龍船,從大運河直下江都。


  一個將深謀遠慮用在逃跑上的皇上,環顧左右皇後、妃子,笑道:“眾位愛妃,我們要到洛陽了。這次巡幸塞外讓你們擔驚受怕,到寢宮後,要好好補償你們。”


  美人朱貴兒嗔道:“萬歲,你好壞!”


  龍輦內一片歡聲笑語,雁門之圍以來的驚懼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洛陽城內的宮殿巍峨壯麗,絲毫不比京師差。楊廣望著街道來往的人群,對身旁的侍臣說:“東都不錯,經曆了楊玄感叛亂,仍然還有如此多百姓在此安居樂業,可見這是一個福地。”


  聽這話的意思,似乎大業九年楊玄感叛亂,在東都洛陽殺的人太少。


  這日,和一眾美人妃子嬉笑玩鬧之後,楊廣在宮殿內倚窗遠眺,望著城外的大運河,那是他的一大超越父皇的功績,實現南糧北運,讓全國無饑荒。


  大運河從洛陽城南開始,到板渚分作永濟渠、通濟渠,通濟渠南下,一直通到江都。那裏是他的第二故鄉,他曾在那裏治理江南近十年,是他魂牽夢縈的地方。


  楊廣的沉思忽然被外麵驍果營吵吵嚷嚷的聲音驚醒,他扭頭看過去,見到三五一夥的驍果軍將士吵吵嚷嚷議論著什麽,完全不顧及形象。


  驍果軍作為他的禦林軍,守護他和宮殿的安全,如今在宮殿內如此行為,實在太不像話。


  他叫過王公公,道:“去把沈光找來。”


  折衝郎將沈光是楊廣最信任的驍果軍將士,雁門之圍受傷時,楊廣曾親自賜藥。


  沈光一路小跑,跪到楊廣麵前。


  楊廣質問道:“將士們為什麽吵鬧?”


  沈光忐忑道:“啟稟皇上,將士們聽聞雲大將軍獲得獎賞,他們因此議論自己會得到什麽賞賜。”


  “原來如此,朕知道了,你下去吧。”楊廣透過窗戶,看著情緒漸漸激動的驍果軍將士,若是這賞賜再不頒發,隻怕驍果軍會更加混亂。


  第二天,楊廣上朝商議賞賜之事。


  丞相蘇威率先站出來,道:“啟稟陛下,當日雁門之圍,形勢危急,明詔所言的賞賜之事,純粹是為了激勵士氣,讓將士有鬥誌應付突厥的強攻。如今突厥已退,陛下亦安然抵達洛陽。雁門守城將士人數眾多,達到一萬七千人。臣以為,當時設立勳格太重,與將士功績不匹配。而且允諾的賞賜太重,若堅守前諾,從府庫取用,隻怕府庫的積蓄將被耗盡。而今各地匪患層出不窮,若遇緊急情況,隻怕軍資供應不上,引發危急情況。因此,臣懇請陛下三思,對賞賜之事再三斟酌。”


  虞世基也站出來,道:“陛下,臣以為蘇丞相所言極是。陛下可重賞有功之將,尋常士卒中則十中取一二。眼下國情艱難,隻要對諸將士多加安撫,想必他們樂而無怨。”


  蘇威和虞世基的觀點是朝堂上的主流觀點,當日形勢危急,許下的重諾過於輕率,而今隻需找一些表現突出的將士象征性表彰一下,既可以安撫將士們的情緒,又表示朝廷遵守了承諾。


  朝堂上隻有民部尚書樊子蓋直諫道:“啟奏陛下,臣以為重賞守城將士,乃是下了明詔,是國家許下的承諾,豈可失信於廣大將士?如此作為,不亞於失信天下啊,陛下!”


  樊子蓋是帶兵多年的老將,平定楊玄感叛亂有功,進爵為濟公。他雖然嚴酷,但絕對懂將士們的心,清楚將士們最痛恨被上頭愚弄,一旦發生類似的事情,以後再不會全力賣命。


  因此他老淚縱橫請求道:“陛下,國家之諾,不宜失信。即便不給與將士們六品俸祿,也應如約給與相應勳格。否則將來國家有難,還誰肯拚盡全力為國出戰?驍果軍是效忠於陛下的禦林軍,將來若再發生危急之事,還有誰願舉著盾牌站在陛下麵前格擋刀劍?陛下,您一定要三思啊!”


  “再發生危急之事”,這話等於是在詛咒楊廣再次被圍困。楊廣臉色一寒,他發過誓,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可樊子蓋盡然來敢說這樣的話,實在大逆不道,若不是看在他立過大功,楊廣當場就想發飆。


  他冷冷道:“樊卿家,你是想讓將士們感激你一人,然後趁此收攏軍心嗎?”


  這話等於是說樊子蓋有意造反,如一個晴天霹靂砸在樊子蓋頭上,嚇得樊子蓋跪倒在地,戰戰兢兢道:“陛下,老臣絕無此意,老臣的忠君之心,天地可鑒,還望陛下明察。”


  “既然如此,那你就退下吧。”楊廣不耐煩朝樊子蓋揮揮手,然後道:“賞賜的事情,就交給蘇、虞兩位卿家商議,起草後給我審閱。”


  樊子蓋退回隊列,臉色慘白,再不敢吭聲。他清楚楊廣是一個疑心病很重的皇上,當年屈殺高熲、賀若弼,近來又有李渾一家滿門抄斬。他不想落得和他們一個下場,隻能為將士們感到痛心。


  楊廣此人向來就吝惜官賞,大業九年平定楊玄感叛亂時,眾將士已經見識過了。


  沒過幾天,賞賜出來了,將士守門雁門者有一萬七千人,結果得勳的將士隻有一千五百人,十分之一不到。


  而聽說皇上還在商議第四次征伐高麗,導致將士們無不怨憤。


  “杠精之皇”楊廣之所以再提征伐高麗,不過是不甘心就此向父皇認輸,隻要征服高麗,他的功績才會無可爭議地超越父皇。


  遙想當年,隋文帝利用突厥內部矛盾,將突厥分裂成東西兩部,然後扶植東突厥,啟民可汗像兒子一般臣服在文帝腳下。


  怎麽到了楊廣這裏,東突厥竟然不把大隋放在眼裏?


  天之驕子的楊廣原本以為他的人生劇本永遠是一帆風順,遭遇此次重大打擊後,他發現自己在朝臣中的威望下降了許多。


  此次商議征伐高麗之事,竟然有不少大臣持反對意見,現在聽說外麵的將士也心生怨恨。他清楚,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始畢可汗,雁門之圍讓他顏麵盡失,從朝臣到將士都不再將他看作神聖不可侵犯的了。


  也許,他這輩子都不可能超越父皇了。


  算了,若是高麗聯合突厥、契丹等胡虜,對他再來次圍困孤城,隻怕那時就沒那麽好彩了。不討伐就不討伐,待在洛陽更安全,跟皇後、妃子們飲酒作樂才是人生之樂。


  十一月,馬邑傳來好消息,李淵和王仁恭率領將士大勝始畢可汗的數萬騎兵,斬殺數千人。


  楊廣心想,這個大表哥還算靠得住,竟然帶著數千將士擊敗了數萬突厥騎兵,嚇得突厥遠遁而去。他記得表哥李淵在雁門之圍時還是第一支到達的秦王之軍,有這樣忠心的表哥,他欣慰許多。


  十二月,深冬,又一年要結束了。


  洛陽下起了大雪,瑞雪兆豐年,這是一個好兆頭。楊廣推開窗,看著白雪皚皚的屋簷,希望這場瑞雪預示著明年是一個順心的年頭。今年實在太背了,明年也應該轉運了。


  隔壁庭院傳來嬉笑的盈盈聲,楊廣好奇心,問王公公:“隔壁是誰在嬉戲?”


  “啟稟萬歲,是朱貴兒、薛冶兒等幾位美人在打雪仗。”王公公恭敬回道。


  “她們倒是會取樂。快去叫她們過來,這天寒地凍的,凍壞了可不好。”楊廣是一個憐香惜玉的人,最心疼美人了。


  不一會兒,朱貴兒、薛冶兒等美人披著貂裘進入楊廣屋子,楊廣親自上前拍掉她們身上的雪,責怪道:“這麽冷的天,還在外麵玩,凍壞了你們,誰來服侍我?”


  朱貴兒調皮道:“萬歲有皇後娘娘,哪裏還需要我們?”


  蕭皇後過來輕拍朱貴兒的臉蛋,笑罵道:“你這個小蹄子,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朱貴兒轉身鑽到楊廣懷中,笑道:“萬歲,快替臣妾求求情,求娘娘饒過我一回。”


  幾人玩鬧了一陣,楊廣提議道:“大雪紛飛的日子,不如我們圍爐夜話,打著邊爐,飲酒吟詩作樂,如何?”


  蕭皇後道:“萬歲,此主意好,冬天圍爐夜話再合適不過了。”


  “好是好,可是一會有人吟詩輸了可不許賴賬。”朱貴兒說著拿眼睛直瞟薛冶兒。


  薛冶兒笑道:“朱妹妹,就你玲瓏心,賬記得門清。”


  等王公公叫人準備好邊爐,楊廣和蕭後及六七名妃子圍坐在一起。


  朱貴兒道:“主意是陛下出的,吟詩之事當然由萬歲爺起頭。”


  其他人齊聲附和。


  楊廣道:“好,依你們。”


  望著窗外的飛雪,不知為何想起了長安。前些日子,蘇丞相等人還勸說,在大雪來臨前起駕回長安,被他否決了。


  稍作沉吟後,他念道:

  不覺歲將盡,已複入長安。月影含冰凍,風聲淒夜寒。


  江海波濤壯,崤潼阪險難。無因寄飛翼,徒欲動和鑾。


  京師上空,籠罩著他父皇巨大的身影,這是他不願待在京師,卻又不得不想念京師的原因。雁門之圍將他的心氣打沒了,他覺得自己已沒有與父皇對決的勇氣,即便父皇死了十一年,他始終擺脫不了父皇的陰影。


  這詩過於沉重,幾位妃子不敢說笑,還是蕭後笑道:“萬歲此詩有些淒切,破壞了我們姐妹相聚的歡快氣氛,因此要罰萬歲一杯。”


  楊廣道:“是朕錯了,這杯酒該罰。”


  接過蕭後遞來的酒杯一飲而盡,他笑道:“接下來該誰了?若是如朕這般破壞氣氛,可要罰酒三杯。”


  朱貴兒嚷道:“萬歲,這不公平,你才罰一杯,卻要我們罰三杯,臣妾不服。”


  “好,我也罰三杯。”楊廣又連喝了兩杯。


  接下來是朱貴兒吟詩:

  嬌癡何分沐恩光,占盡春風別有香。


  自是妾身無狀甚,錯疑花木惱君王。


  又下來是薛冶兒吟詩:

  六宮清畫鬥雲鬟,誰把君王肯放閑?

  舞罷霓裳歌一闋,不知天上與人間。


  楊廣與眾妃子吟詩作樂,睡晚了,第二天較晚才去上早朝,就收到絳郡賊帥敬盤陀鬧事的壞消息,隻得下詔讓民部尚書樊子蓋發關中兵數萬前往剿賊。


  自此,楊廣每日夜夜笙歌、尋歡作樂,心血來潮就上一次朝,處理一下國家大事,日子過得甚是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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