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黑白人生

  “咚咚咚……”夾雜著“哐且哐且”的聲音。


  敲鑼打鼓的聲音不斷從耳邊傳來,將午睡的他吵醒,這是他設置的手機鈴聲。


  他喜歡熱鬧的鈴聲,特意選了這個農村辦喜事時的敲鑼打鼓聲,感覺別有一種親切感。


  但是在他午睡時響起這個鈴聲,就沒那麽親切了,而且已響了多次。


  “真是煩躁!就不能讓人安穩睡一個午覺?”


  他嘟囔了一句,不耐煩地從涼席上爬起來,摸過手機看了一下,收到了五條短信,分別來自兩家銀行和三家網購平台。五條短信的內容全是一樣,都是祝他生日快樂。


  真是熱心的銀行和網購平台!


  他無奈地搖搖頭,也就隻有它們記得他身份證上登記的生日,別人哪會在乎這個日子,包括他自己。


  不過離他的生日其實還有一個多月,身份證上登記的日期是農曆。


  在農村,說生日一般都是說農曆,因而登記戶口時也是報農曆生辰。


  今天雖然不是他的生日,但是收到生日祝福,還是感覺不錯,畢竟他出生二十多年來,沒有人祝他生日快樂過。


  農村人不重視這個,隻有在人生重大節點,如結婚,才會想起這個生辰八字,但與過生日無關。


  他叫鐵綱靖,是一名工地上的搬磚工。名字的由來,是因為他父母總是喜歡杠來杠去,杠到後麵就是大打出手,互罵對方是“杠精”。


  他出生後,他父親帶他去上戶口,登記人員問他父親,孩子叫什麽名字。他父親脫口而出,說叫“杠精”。


  好在登記戶口的工作人員是一位老同誌,覺得“杠精”不好聽,為孩子的將來著想,就擅作主張改了一下,在戶口本上寫上“鐵綱靖”三個字。乍一看上去,這名字還有那麽一點文化味。


  鐵綱靖坐起身,從工地上看了看外麵,烈日灼灼,還沒到下午開工的時間,比較安靜。


  這次施工的大樓主體已經完成,正在搞外裝修,鐵綱靖等工人索性睡在大樓內,通風涼快,房間也多,每個工人一間不成問題。


  他站在十六樓,外麵平地而起的高樓是一棟接一棟,有住宅、寫字樓、CBD、商業綜合體等,這一片被市政府規劃為商務中心,以後將是該市最熱鬧的地方。


  鐵綱靖在工地搬磚已有七年了,高中畢業就出來搬磚,工資從每天50元漲到現在的250元,漲了五倍。工資由以前的幾個月結一次變成現在的日結,美其名曰“臨時工”,施工單位不用給他們交保險。


  每天下班,到工頭那領250元,在工頭眼裏就是一群二百五。


  隻要每天能準時結工資,二百五又有何妨?


  鐵綱靖每天看著手裏的工錢,就覺得踏實,可一想到結婚的事情,心情就由陽光變成了下雨。


  七年來工資漲了五倍是沒錯,但是老家農村的彩禮錢漲了可不止五倍。工資漲幅永遠是跟不上彩禮的漲幅!


  現金彩禮由以前的五萬元漲到了二十萬元,而這隻是占小頭。還得在縣城買一套婚房,家電家具配齊,還要一輛不低於十萬元的新轎車。以小縣城四五千一平米的價格,一套房下來怎麽也要五六十萬元。


  這在老家隻能算是低配,高配是什麽,貧限想的鐵綱靖就不知道了。


  25歲還沒有結婚,在農村是屬於大齡青年了。農村已經不吃香,村裏年輕人都是拚著命往城市裏擠,大城市去不了的話,最不濟也要在縣城安家落戶,這也是為何要有婚房在縣城。


  看著手機短信中的生日祝福,鐵綱靖是歎了一口氣,又要大一歲了,這媳婦還沒有著落,他那點可憐的存款離低配版的彩禮還遠得很,簡直是遙不可及。


  敲鑼打鼓的鈴聲再次響起,這次又是誰?

  鐵綱靖打開手機一看,微信上收到一條生日祝福,來自崔流壁先生。


  崔流壁發的是語音,點開一聽,裏麵說道:“兄弟,這是我收藏多年、壓箱底的精華,一般人我是絕對不會給發給他。今兒個看你過生日,就忍痛割愛,分享給你,以慰藉你單身25年之苦,哈哈哈……”


  同是單身狗,相煎何太急?

  來不及看崔流壁後麵發的鏈接,鐵綱靖先杠上了,回道:“古有五十步笑一百步,今有一百步笑五十步,你這個28年的單身狗還好意思笑我?”


  “我雖是28年的單身狗,但20歲就不是處男了。可不像某些人,25年了,還是純情小處男,你當是上好的白酒,越醇越香嗎?”


  崔流壁這一招夠狠,直接揭鐵綱靖的短,正中七寸。這都怪他當日喝醉酒,訴說單身苦悶時,無意透露了這個隱藏在深處的秘密。


  但是鐵綱靖的杠精功夫可是家傳絕學,豈能就此認輸?回懟道:“某些人是人如其名,反正吹牛逼不上稅,你說你10歲就不是處男了,老鐵我為了安撫你那僅存的一點自信,也會假裝相信。”


  說著點開了崔流壁發來的鏈接,一群比基尼美女撲麵而來,讓他興奮得如盛開的花朵,這視頻是曆屆港姐的比基尼集錦。


  他手指如飛,發了一條微信給崔流壁,道:“我勒個去,這麽多泳裝美女,你小子竟然藏私到現在,太過分了!”


  那邊崔流壁回道:“我靠,這是比基尼美女!被你說成泳裝,檔次瞬間從港姐降到鄉村婦人。拜托你有點文化好嗎?”


  論抬杠,鐵綱靖幾乎沒輸過,就連他父母麵對他,多數時候處於下風,最後是依靠暴力才能贏他。他的杠精水平早已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鐵綱靖回道:“說‘泳裝’才是代表有文化,‘比基尼’是外來詞,是糟粕。作為一名中國人,繼承了五千年的華夏文明史,要有文化自信,大膽說出泳裝美女,提升對自身文化的認同感。”


  一旦鐵綱靖提升了抬杠的高度,崔流壁隻有認輸的份,隻能回複一串黑線。


  鐵綱靖嘿嘿冷笑,道:“這就認輸了,哼哼哈嘿,跟我鬥,你還嫩了點。”


  沒有崔流壁的打擾,世界總算是清靜了,他可以專心致誌欣賞曆屆港姐的比基尼集錦。


  崔流壁是他一年前認識的工友,兩人臭味相投,抬杠成了兩人的日常。兩人最喜歡的事情,就是休息日的晚上,蹲在酒吧街路邊,抽著五元一包的煙,喝著五塊錢一瓶的啤酒,在燈紅酒綠下數酒吧門口來往的美女,也會數有多少美女被糞叉等豪車接走。


  每次崔流壁都要給鐵綱靖普及車標知識,指出那不是糞叉,那是瑪莎拉蒂,如一個美女一般的名字,令人神往,讓人心醉。


  兩人都是被結婚彩禮錢難倒的英雄,哦,不,狗熊才對,也算是同病相憐。他們每個月會看一下存款餘額,計算還要多少個月才能娶上媳婦。


  曾有一部電影,拍窮人時是黑白色的,單調沉悶;拍富人時是彩色的,燈紅酒綠、五彩斑斕。


  鐵綱靖的人生無疑是黑白色,他的夢想就是將自己的人生活成彩色。不過,他清楚這輩子是不可能了,隻希望結婚那天是彩色,紅紅火火,至少讓他的人生不會一路黑白下去,在他的回憶裏能留下那麽一抹紅色。


  他最擅長的事情,除了抬杠,就是幻想,幻想眾多美女對自己投懷送抱,現實中他的人生是黑白的,但是在夢中、在幻想中,他給自己增添了彩色。


  崔流壁壓箱底的私貨堪稱人類精華,一個個性感泳裝美女在眼前晃動,值得百般回味。鐵綱靖心想,一定要讓這些美女出現在今晚的夢中。


  他很久沒有看到如此高質量的視頻了,給崔流壁發了一條表示肯定的微信,道:“小崔同學,你這壓箱底私貨質量果然高,看在質量高的份上,就不追究你藏私的罪行了。同時為了表示對你的肯定,讓你以後積極向我上報高質量美女視頻,本人決定對你進行犒賞。今晚下班後,前麵城中村村口那家湘妹子飯館,不見不散。另附一條鄭重聲明,超過20元的菜不準點,否則你自討腰包。”


  很快崔流壁回道:“靠,天天死守工地食堂的你竟然要請我吃飯?真是老天開眼,鐵公雞也有拔毛的一天,我猜今天太陽肯定是在東邊降落。”


  鐵綱靖臉色一沉,道:“怎麽跟本大人說話的?還想不想去湘妹子飯館?”


  鐵公雞拔毛這是難得一見的自然奇觀,怎麽能錯過?崔流壁急忙回道:“對不起,鐵大人,小人錯了,你大人有大量,千萬不要見怪。小人多謝鐵大人賞識和栽培,為了表示對鐵大人的感激之情,今晚小人自掏腰包,點一道湘妹子飯館拿手好菜水煮魚,順便慶祝鐵大人25歲老處男大壽,最後祝鐵大人早日實現人生第一次!哈哈哈……”


  鐵綱靖聽著這條語音哭笑不得,不過看在崔流壁願意自掏腰包點標價高達29元的水煮魚份上,他選擇原諒他,回道:“算你還有一點良心,快給我滾到一邊去,別耽誤本大人欣賞美女視頻。”


  崔流壁道:“是是是,鐵大人你慢慢欣賞,注意不要一時衝動弄髒房間,我擔心將來的業主住進你那間房間,聞到你那股騷味,會大大影響開發商的口碑。”


  看來這想象力跟吹牛逼是成正比的,愛吹牛逼的人,想象力絕不會差。鐵綱靖搖搖頭,沒理會,欣賞視頻才是當前最重要的正事。


  這時傳來一陣鈴聲,不是來自鐵綱靖的手機,而是來自工地上。這是工頭敲響的鈴聲,下午班要開工了。


  鐵綱靖穿上衣服,低頭看著手機裏的美女,信步來到腳手架上,踏著木板,往自己的工位上走去,準備搞外裝修。


  突然腳下一個趔趄,身子向前撲去。專心盯著手機屏幕的鐵綱靖罵道:“誰他媽不長眼,在這裏放一堆瓷磚?”


  等他回過神來,發現身子撲了一個空,剛才被瓷磚一絆,人已經甩出了腳手架外。


  更倒黴的是,前幾日台風暴雨,腳手架上的防護網被摧毀得七零八落,還未來得及補修,防護網沒能攔住他的身體。


  他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看到那堆瓷磚正是自己上午收工時留下的,此刻他是腸子都悔青了。


  但是一切都晚了,他的身體已經呈自由落體,在重力加速度下,快速下落。


  這可是從16樓跌落,必死無疑。


  “啊——”


  他發出一聲絕望的長長慘叫聲,雙手亂抓。他沒有體驗過人生的彩色,還不想死。


  忽然手中抓住一個東西,他清楚手中抓到的是防護網,心中一喜,單身25年的手速在關鍵時刻還是靠得住。


  但是很快這一點希望又變成了絕望,在重量和重力加速度下,被台風暴雨摧毀過的防護網承受不住,隻聽“嘩啦”一聲,防護網從腳手架上脫落,跟隨他的身體一起跌落,很快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這是著地的聲音,轟轟烈烈,驚天動地。


  鐵綱靖,生於1994年,卒於2019年,享年25歲的老處男,未婚,25年黑白人生就此謝幕,從未出現過彩色。


  不對,他身體著地那一下,鮮血四處濺開,如一朵盛開的鮮紅色的青春之花,那是他人生最後也是唯一的一點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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