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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怦然心動

  我在殿中茫然了半晌,心中有些空蕩蕩。 

  端起案几上的冷茶再喝兩口,將乾澀的嗓子潤了潤,才踩著飄忽的步子出了殿門。 

  殿外立成兩列的西海小神仙已撤了一半,想必給夜華開道去了。剩下的這一半正呼啦呼啦朝西海水晶宮正宮門方向移。 

  看這光景,倒像是又有客至。 

  我逮住一個掃尾的問了句,掃尾的仁兄苦著一張臉果然道:「有客自遠方來,水君著臣下們前去迎一迎。」 

  看來西海水君今日很有幾分迎賓待客的緣分,即便此番是西方梵境蓮花座上的佛祖駕到,我也絕不會詫異了。西海兩代水君都低調,沒怎麼得著我們這些老輩神仙的垂憐關懷,今日能連連迎到幾位貴客,長一長他的臉面,也挺好。 

  結魄燈既在夜華處,自然用不著我再到九重天上走一遭,省了不少事情,可奇怪的是我心中卻並不覺鬆快。方才夜華那副蕭索的背影在眼前一陣一陣晃蕩,晃得我一顆狐狸心一陣一陣緊。 

  片刻前領我過來的一雙小仙娥恭恭順順地再將我原路領回去。因疊雍那副同墨淵甚不搭的容貌勢必要令我看得百感交集,過扶英殿時便也沒推門進去瞧他一瞧,著小仙娥直接將我領去了扶英殿近旁暫住的小樓。 

  西海水君在起名字這一點上有些廢柴,遠不如東海水君的品位。譬如扶英殿近旁一左一右兩座小樓,一個樓底下種海棠花紅艷艷的,便稱的紅樓,另一個樓底下種芭蕉樹綠油油的,便稱的青樓。 

  本上神不才,住的,正是這青樓。 

  大抵為了不辜負這個名字,青樓中從床榻到椅子一應用的青杠木,矮凳上的花盆案頭的茶具一應用的青瓷,就連上下伺候的小仙婢們也一應穿的青衣, 

  抬頭一望,滿目慘綠,瞧得人十分悲摧。因那一群綠油油的小仙婢在樓中晃得我頭暈,便一概將她們打發到樓底下拔草去了。 

  一時間樓中空得很,連累我心頭越發空蕩蕩起來。 

  正空蕩著,背後的窗扇吱呀一聲,我略抬眼皮。唔,方才累一半的西海小神仙翻滾著腳板前去相迎的那位貴客,看來並不是西天梵境蓮花台上的佛祖。 

  我倒了杯茶,朝探頭跳進來的人打了個招呼:「喲,四哥,喝茶。」 

  他一雙眼將我從頭到腳掃個遍,端起茶杯來啜了一口,擰著一雙眉道:「明明是姑娘家,怎的扮成個男子模樣,成什麼體統!」 

  我望了回房梁,誠實道:「折顏讓扮的。」 

  他一口茶噴出來,拿袖子擦了擦嘴角,面不改色地道:「哦,你這麼扮著還挺好看的。」 

  四哥往常三番兩次來西海,皆為的是找西海二皇子蘇陌葉喝酒。 

  今次他這麼巴巴地跑來,卻據說並不是來找蘇陌葉喝酒,乃是為了來看他的親妹妹本上神我。 

  說他原本要跟著折顏一同上九重天尋我,卻被折顏攔住了。在青丘等了半日也沒等著折顏回去,想著折顏多半是將我直接送來了西海,便奔過來瞧一瞧我,順便同蘇陌葉打個招呼。 

  他坐在青杠木的靠背椅上,略偏頭道:「我原本不過來看一看你在西海安頓得好不好,唔,折顏辦事忒令人放心了。不過,你這臉色是怎麼一回事?煞白煞白的,莫非墨淵回來了你竟不開心嗎?」 

  我抬手摸了摸臉,歡喜狀道:「開心,我一直都開著心,默默地開著心。」 

  他皺眉道:「那做什麼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我揉了揉臉,乾乾一笑:「大約是方才用了追魂術,一時沒緩過來。」 

  他目光如炬緊盯著我。 

  我再乾乾一笑:「加之早上同夜華慪了兩口閑氣。」四哥瞧得不錯,此番我確然有些魂不守舍。但這魂不守舍的根源卻並不是九重天上同夜華那兩句口角,而是方才大殿中……然這樁事若捅出去給四哥曉 

  得,折顏、迷谷、畢方估摸便都該曉得了。 

  同折顏處得久了,在挖人八卦這個事情上,我的四哥白真很不長進地練成了一把好手;在傳人八卦這個事情上,更是青出於藍,乃是一把高出折顏這把好手許多的「好好手」。 

  我同夜華因糰子而生的那場閑氣說來也算不得個八卦,不說會被他煩惱一下午,隨便搪塞一個同他說了,好圖個清凈。一番計較,我喝了口茶潤嗓子,挑揀挑揀將九重天上的這趟口角與他全說了。 

  他歪在靠背椅上豎起耳朵來切切聽著,待我說完后,半晌,抬頭望著我古怪一笑,道:「你一向覺得自己年事高輩分老,即便真有不懂事的小輩得罪了你,也不屑同他們計較。你同夜華的這樁事,聽你這麼一說,談感情我自然站在你這一邊,但義理上倒也並不覺得夜華有什麼錯。阿離才多大一個娃娃,你給他餵了那麼些酒,醉得七八個時辰沒醒來,也不派個人報夜華一聲。他們天上的龍族打架打得好,醫術卻向來不佳,猛然見著自己的寶貝兒子醉到這個境界,也不曉得有沒大妨害,你這個當後娘的還不知去向,他心中若還能無半點起伏,那委實也是個人才。」頓了頓,探過半張桌子揉了揉我腦袋道,「照你的性子,尋常遇到這等事情不過當個笑話笑一笑,今次卻賠盡一身風度,還端出來他那位側妃鉚足了勁頭刺激他,唔,誠然你這一番作為令做哥哥的很激賞,但撇開這個不說,你這個反常的作為,該不是醋了吧?」 

  我一愣,腦中一道通透的白光忽地閃過。自青丘上九重天這兩日,我心中常莫名地一抽一抽,度量也沒往日寬厚,見著素錦那位典範便周身上下不舒爽,受不得糰子他爹說我半句不是,今日又魂不守舍半日,原是,原是我醋了?我竟一直在醋著??我一醋竟醋了這麼久??我醋了這麼久自個兒竟半點也沒覺得?! 

  手中的茶盞啪一聲掉到地上,四哥慌忙跳開去,右手搭著左手心猛地一敲,點頭道:「你果然醋了。」 

  我茫然了半晌,眼巴巴望著四哥掙扎道:「不、不能吧。我長了他九萬歲,我若動作快些,現下不僅孫子,怕曾孫都有他這麼大了。我一直覺得對不大住他,還心心念念給他娶幾位貌美的側妃。再說,前日里他同我表那一趟白時,我也沒半分怦然心動的感受。我也不是個沒經過風月的,若我果真對他有不一般的念頭,當他同我表白時,我至少也該怦然地動一下心吧?」 

  四哥一雙眼睛亮了亮:「他竟跟你表白了?呵,能一眼看中我帶大的人,這小子忒有眼光,忒有眼光。」呵了半晌,豪爽道:「至於你說的這個年齡,年齡它原本就不是個問題,我們阿爹不也大了阿娘一萬五千多歲?只要相貌登對就成了嘛,我看你們的相貌就很登對。說到你想給他娶側妃這個事,唔,我記得從前折顏也心心念念地要幫我娶個夫人,但你看,娶了許多年也沒娶成,嘿嘿,他覺得這四海八荒沒一個女神仙配得上我。」繼而拍著我的肩膀做過來人狀道:「怦然心動這個段子固然是個好段子,可那也需得唱女角兒的這個有一顆敏感且纖細的心。縱然你是我的親妹妹,我也得說一句公道話,你天生是個少根筋的,做神仙做得不錯,於風月卻實打實是個外行。怦然心動一型的,於你而言太過熱情活潑了些。似你這種少根筋的,只適合細水長流的。」 

  我額角上青筋跳了兩跳。 

  他從桌案上揀出只茶杯在指間轉了轉,笑道:「聽迷谷說夜華到青丘來住了四個多月,唔,這個細水雖流得短了些,不過,我暫且先問一句,若他今後再不住青丘了,你可有遺憾?呃,算了,你那根筋少得,遺憾不遺憾的估計萬兒八千年後才回得過味兒來。這麼說吧,他若走了,你有沒什麼不習慣的?」 

  我額角上青筋再跳了兩跳,在這兩跳之間,心中一顫。 

  夜華在青丘住著時,開初的幾日,我確有不慣。但想著日後終要同他成婚,兩個人早晚須得住在一處,也就隨它去了。白日被他拖著散步,他做飯時我添個柴火,他批文書時我在一旁佔個位子嗑瓜子看話本,夜裡再陪他殺幾盤棋,因我想著同他成婚後千秋萬載都這麼過,便漸漸地十分習慣。也不過四個來月的時日,經四哥這麼一提,夜華來青丘住著前,我是怎麼過日子的來著? 

  我心中一沉。 

  四哥打了個哈哈道:「等將墨淵調理得差不多了,還是請阿爹去找天君提一提,趕緊將你兩個的婚事辦了。今日依你四哥我的英明之見,你十有八九是瞧上夜華了。老天總算開了一回眼,叫你的紅鸞星動了一動,雖動得忒沒聲息了些,好歹讓我看了出來。你也不用過於糾結,夜華既也招惹了你,跟你表了白,若他敢違了表白時的誓約……」 

  我正豎起耳朵要聽一聽,若夜華膽敢違了與我表白時的一番誓約便會怎樣,他卻將手中茶杯嗒一聲擱在桌上,道了聲:「看你現在這樣子,我很放心,那我就先回去了。」便跳上窗戶,嗖一聲不見了。 

  四哥的這一番話,我在心中仔仔細細過了一遭。 

  這一遭,卻過得我幾萬年於風月事上無所動的心湖瞬起波浪。 

  四哥說得不錯,我雖一直想給夜華娶幾位貌美側妃,可小輩的神仙們見多了,竟沒覺得有一個配得上夜華的。 

  若我當真對夜華動了心……我白淺這十四萬餘年是越活越回去了,竟會對個比我小九萬歲,等閑該叫我一聲老祖宗的小子動心。 

  我立在空蕩蕩的樓中計較了半日,唏噓了半日,嘆息了半日,到底沒耗出個結果來。 

  今日這大半日的幾頓折騰也煞費精神,雖心中仍惴惴著,依舊和衣到床上躺了一躺。卻不想躺得也不安生。一閉眼,面前一派黑茫茫中便呈出夜華蒼白的臉來。 

  我在床榻上翻覆了半個多時辰,雖不曉得是不是對夜華動了心,可四哥那一番話讓我琢磨明白過來,九重天上暫且還與我有著婚約的太子夜華,他在我心中占的位置是個不一般的位置。 

  我左思右想,覺得同夜華解除婚約這個事可以先緩一緩,一切靜觀其變。 

  他下午那通莫名其妙的話,唔,雖想起來就頭疼,也暫不與他計較了。今夜先拿出上神的風度來,去他那處取結魄燈時,放下架子同他好好和解罷了。 

  是夜,待我摸到夜華下榻的那處寢殿時,他正坐在院中一張石凳上飲酒。 

  一旁的石桌上擺了只東嶺玉的酒壺,石桌下已橫七豎八倒了好幾個酒罈子,被一旁的珊瑚映著,煥出瑩瑩的綠光。昨日糰子醉酒時,奈奈曾無限憂愁地感嘆,說小殿下的酒量正是隨了他的父君,十分淺。 

  我從未與夜華大飲過,是以無從知曉他的酒量。見今他腳底下已擺了一、二、三、四、五,五個酒罈子,執杯的手卻仍舊穩當,如此看來,酒量並不算淺嘛。 

  他見著我,愣了愣,左手抬起來揉了揉額角,隨即起身道:「哦,你是來取結魄燈的。」起身時晃了一晃。我趕緊伸手去扶,卻被他輕輕擋了,只淡淡道:「我沒事。」 

  西海水君辟給他住的這處寢殿甚宏偉,他坐的那處離殿中有百十來步路。 

  他面上瞧不出什麼大動靜,只一張臉比今日下午見的還白幾分,襯著披散下來的漆黑髮絲,顯得有點憔悴。待他轉身向殿中走去,我便也在後頭隔個三四步跟著。 

  他在前頭走得十分沉穩,彷彿方才那一晃是別人晃的,只比尋常慢了些,時不時會抬手揉揉額角。唔,看來還是醉了。連醉個酒也醉得不動聲色,同他那副性子倒合襯。 

  殿中沒一個伺候的,我隨便揀了張椅子坐下,抬頭正對上他沉沉的目光。他一雙眼睛長得十分凌厲漂亮,眼中一派深沉的黑,面上不笑時,這一雙眼望人很顯冷氣,自然而然便帶出幾分九重天上的威儀。 

  雖然我察言觀色是一把好手,可讀人的目光一向並不怎麼好手。但今日很邪行,我同他兩兩對望半晌,竟叫我透過冷氣望出他目光中的幾分頹廢和愴然來。 

  他將目光移向一旁,默了一會兒,翻手低念了兩句什麼。 

  我愣愣地盯著他手中突然冒出來的一盞桐油燈,稀奇道:「這就是結魄燈?瞧著也忒尋常了些。」 

  他將這一盞燈放到我手中,神色平淡道:「置在疊雍的床頭三日,讓這燈燃上三日不滅,墨淵的魂便能結好了。這三日里,燈上的火焰須仔細呵護,萬不能圖便利就用仙氣保著它。」 

  那燈甫落在我掌中,一團熟悉的氣澤迎面撲來,略沾了幾許紅塵味,不大像是仙氣,倒像是凡人的氣澤。我一向同凡人沒什麼交情,這氣澤卻熟悉至斯,叫我愣了一愣。恍一聽到他那個話,只點頭道:「自然是要仔細呵護,半分馬虎不得。」 

  他默了一會兒,道:「是我多慮了,照顧墨淵你一向盡心盡責。」 

  結魄燈是天族的聖物,按理說應當由歷屆的天君供奉,九重天那等板正地方,規矩自然不能說改就改。天君尚且健在,夜華也不過頂個太子銜,結魄燈卻在他手中存著,叫我有些疑惑。天宮不像青丘,更不像大紫明宮,立的規矩森嚴,一族的聖物向來並不大好外借。若我上天宮找天君借這聖物,已打好了將九重天欠青丘的債一筆勾銷的算盤。此番夜華竟能這麼容易將燈借給我,叫我有點感動,遂持著燈慷慨道:「你幫了我這樣大一個忙,也不能叫你太吃虧,你有什麼想要的,儘管同我說,若我能幫得上你的忙,也會儘力幫一幫。」 

  他靠坐在對面椅子上,神情疲憊,微皺著眉頭道:「我沒什麼想要的。」 

  這神態看得我心中一抽。此前沒得著四哥訓誡,當我心中偶然這麼一抽,只覺莫名。但今時不同往日,我剛受了四哥點化,只將心思約莫往四哥點撥的方向微微一探,已瞭然七八分。 

  結魄燈已然到手,是轉身就走還是留下來開導開導夜華,這,是個問題。或許他此時比我留下來同他說說話,更想一個人待著? 

  我一時有些躊躇,琢磨半日,還是開口道:「真沒什麼想要的?沒什麼想要的我先回去了。」 

  他猛抬頭,望了我片刻,神情依然平淡,緩緩道:「我想要的?我想要的自始至終,」面不改色地看我一眼道,「不過一個你罷了。」 

  我震了一震。但今夜邪行,這番肉麻話入我的耳,我竟未覺得肉麻,反是心中一動,覺得他這個神情,居然十分動人。他本就長得好,動人起來天底下怕是沒有幾人能把持住。我亦不能免俗,一句話在他深沉的目光中脫口而出。 

  待反應過來方才是句什麼樣的話脫口而出時,我直欲一個嘴巴子將自己抽死。 

  咳咳,我脫口而出的是:「你想與本上神一夜風流?」所幸待我反應過來時夜華他尚在茫然震驚之中,我面上一派火紅,收拾了燈盞速速告退。腳還沒跨出門檻,被他從後頭一把摟住。 

  我抬頭望了回房梁,白淺,你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夜華周身的酒氣籠得我一陣陣犯暈,他摟我摟得十分緊,被他這樣一摟,方才的慚愧不安一概不見了,腦中只剩桃花般燦爛的煙霞,像是元神出了竅。保不準元神真出竅了,因為接下來,我情不自禁又說了句欠抽的話。 

  咳咳,我說的是:「在大門口忒不像樣了些,還是去床榻上吧。」說了這個話后,我竟然還捏個訣,將自己變回了女身…… 

  直到被夜華打橫抱到裡間的床榻上,我也沒琢磨明白怎麼就說了那樣的話,做了那樣的事。他今夜喝了許多酒,竟也能打橫將我抱起來,走得還很穩當,我佩服他。 

  我躺在榻上茫然了一陣,突然悟了。 

  我一直糾結對夜華存的是個什麼心,即便經了四哥的提點,大致明白了些,但因明白得太突然,仍舊十分糾結。但我看凡界的戲本子,講到那書生小姐才子佳人,小姐佳人們多是做了這檔事情才認清對書生才子們的真心。興許做了這個事後,我便也能清清楚楚,一眼看透對夜華存的心思了? 

  他俯身壓下來時,一頭漆黑的髮絲鋪開,挨得我的臉有些癢。既然我已經頓悟,自然不再扭捏,半撐著身子去剝他的衣裳,他一雙眼睛深深望著我,眼中閃了閃,卻又歸於暗淡。我被他這麼一望,望得手中一頓,心中一緊。他將我拽著他腰帶的手拿開,微微笑了一笑。腦中恍惚閃過一個影子,似浮雲一般影影綽綽,彷彿是一張青竹的床榻,他額上微有汗滴,靠著我的耳畔低聲說:「會有些疼,但是不要怕。」 

  可我活到這麼大把的年紀,什麼床都躺過,確然沒躺過青竹做的床榻。那下方的女子面容我看不真切,似一團霧籠了,只瞧得出約莫一個輪廓,可那細細的抽氣聲,我在一旁茫然一聽,卻委實跟我沒兩樣。我一張老臉騰地紅個乾淨,這這這,這難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我對夜華的心思竟已經……已經齷齪到了這個地步了? 

  我茫然地回神,覺得對自己的心,果然又有了一層新的見解。我居然一直以來都是這麼看的夜華,著實為老不尊,十分慚愧,捂著心口正要感嘆,這一捂不打緊,我低了眼皮一看,娘啊,我那一身原本穿得穩穩噹噹的衣裳哪裡去了? 

  夜華仍俯在我的上方,眼中一團火燒得熱烈,面上卻淡淡的:「你這衣裳實在難脫,我便使了個術。」 

  我撲哧一笑道:「你該不是忍不住了吧。」 

  殿中夜明珠分外柔和,透過幕帳鋪在他的肌膚上。他一身膚色偏白,像是狐狸洞中我常用的白瓷杯,卻並不娘娘腔腔,肌理甚分明,從胸膛到腰腹還劃了道極深的刀痕,看著很顯英氣。唔,夜華有一副好身材。 

  他沉聲到我耳邊,低低一笑,道:「你說得不錯,我忍不住了。」 

  半夜醒過來時,腦子裡全是糨糊。那夜明珠的光輝大約是被夜華使了個術法遮掩住了。我被他摟在懷中,緊緊靠著他的胸膛,臉就貼著他胸膛處的那道傷痕。 

  回想昨夜,只記得頭頂上起伏的幕帳,我被他折騰得模糊入睡之時,似乎聽他說了句:「若我這一生還能完完整整得到你一次,便也只今夜了,即便你是為了結魄燈,為了墨淵,我也沒什麼遺憾了。」那話我聽得不大真切,近日腦子裡又常冒出些莫名的東西,便也不大清楚是不是又是我的幻覺。 

  即便我同他做了這件事,遺憾的是,卻並沒像那些戲本中的小姐佳人一般,靈光乍現茅塞頓開。這令我頭一回覺得,凡界的那些個戲本子大約較不得真。 

  夜華睡得很沉,我這陡然一醒,卻再睡不著了,撫著他胸前的刀痕,忽地想起一則傳聞來。 

  傳聞三百多年前,南海的鮫人族發兵叛亂,想自立門戶。南海水君招架不住,呈書向九重天求救,天君著了夜華領兵收服,不料鮫人勇猛,夜華差點葬身南海。 

  我一向不出青丘,對這些事知之甚少,至今仍清楚記得這樁傳聞,乃是因我大睡醒來之後,四哥在狐狸洞中反覆提了多次,邊提說此事邊表情痛苦地扼腕:「你說南海那一堆鮫人好端端地去叛什麼亂啊,近些年這些小輩的神仙越髮長得不像樣了,好不容易一個鮫人族還略略順眼,此番卻落得個滅族的下場。不過能將九重天上那位年輕有為的太子逼得差點成灰飛,他們滅族也滅得不算冤枉。」我的四哥白真是個話癆,不過正因了他,令我在那時也能聽得幾遭夜華赫赫的威名。據說四海八荒近兩三萬年的戰事,只要是夜華領陣,便一概地所向披靡,不料同鮫人的這一場惡戰,他卻失勢得這樣,令四哥訝然。 

  我正默默地想著這樁舊事,頭頂上夜華卻不知何時醒了,低聲道:「不累嗎?怎的還不睡?」 

  我心中一向不大能藏疑問,撫著他胸前這道扎眼的傷痕,頓了一頓,還是問了出來。 

  他摟著我的手臂一僵,聲音幽幽地飄過來,道:「那一場戰事不提也罷,他們被滅了族,我也沒能得到想要的,算是兩敗俱傷。」 

  我哂然一笑:「你差點葬身南海,能撿回一條小命算不錯了,還想得些什麼好處?」 

  他淡淡道:「若不是我放水,憑他們,也想傷得了我?」 

  我腦中轟然一響:「放……放水?你是故意找死?」 

  他緊了緊抱住我的手臂:「不過做個套誆天君罷了。」 

  我瞭然道:「哦,原是詐死。」又訝然道,「放著天族太子不做,你詐死做什麼?」 

  他頓了許久也未答話,正當我疑心他已睡著,頭頂上卻傳來他澀然的聲音:「我這一生,到那之前其實從未羨慕過誰,當我懂得羨慕是何種情緒時,倒是很羨慕我的二叔桑籍。」 

  他酒量不大好,今夜喝了四五罈子酒,此前能保持靈台清明留得半分清醒,想來是酒意尚未發出來。他平素最是話少,說到天君那二小子桑籍,卻閑扯了許多,大約是喝下的幾罈子酒,終於上了頭。 

  他閑扯的這幾句,無意間爆出一個驚天的八卦,正是關乎桑籍同少辛私奔的,令我聽得興緻勃發。但他酒意上了頭,說出來的話雖每句都是一個條理,難免有時候上句不接下句。我躺在他的懷中,一邊津津有味地聽,一邊舉一反三地琢磨,總算聽得八分明白。 

  我只道當年桑籍拐到少辛后,當即便跪到了天君的朝堂上,將這樁事鬧得天大地大,令四海八荒一夕之間全曉得,丟了我們青丘的臉面,惹怒了我的父母雙親並幾個哥哥。卻不想此間竟還有諸多轉折。 

  說桑籍對少辛用情很深,將她帶到九天之上,恩寵甚隆。桑籍一向得天君寵愛,自以為憑藉對少辛的一腔深情,能換得天君垂憐,成全他與少辛。可他對少辛這一番昭昭的情意卻惹來了大禍,天君非但沒成全他們這雙鴛鴦,反覺得自己這二兒子竟對一條小巴蛇動了真心,削了自己的臉面,若因此而令我這青丘神女嫁過去受委屈,於他們龍族和我們九尾白狐族交好的情誼更沒半點好處。可嘆那時天君並不曉得他那二兒子膽子忒肥,已將一紙退婚書留在了狐狸洞,還想著為了兩族的情誼,要將他這二兒子惹出來的醜事遮掩遮掩。於是,因著桑籍的寵愛在九重天上風光了好幾日的少辛,終於在一個乾坤朗朗的午後,被天君尋了個錯處,推進了鎖妖塔。 

  桑籍聽得這個消息深受刺激,跑去天君寢殿前跪了兩日。兩日里跪得膝蓋鐵青,也不過得著天君一句話,說這小巴蛇不過一介不入流的小妖精,卻膽敢勾引天族的二皇子,勾引了二皇子不說,還膽敢在大羅天清凈地興風作浪,依著天宮的規矩,定要毀盡她一身修為,將其貶下凡間,且永世不能得道高升。 

  左右桑籍不過一個皇子,天君的威儀在上頭壓著,他想盡辦法也無力救出少辛來,萬念俱灰時只能以命相脅同他老子叫板,表示若天君定要這麼責罰少辛,令他同少辛永世天各一方,他便豁出性命來,同少辛同歸於盡,即便化作灰堆也要化在一處。 

  桑籍的這一番表白絕望又悲摧,令九重天上聞者傷心聽者流淚。可天君果然是天君,做天族的頭兒做得很有手段,只一句話就叫桑籍崩潰了。這句話說的是,你要死我攔不住你,可那一條小小巴蛇的生死我還能握在手中,你自去毀你的元神,待你灰飛煙滅,我自有辦法折騰這條小巴蛇,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話雖說得沒風度,倒是管用。桑籍一籌莫展,卻也不再鬧著同少辛殉情了,只頹在他的宮中。天君見桑籍終於消停了,很滿意。對他們這對苦命鴛鴦也沒再耗更多精神處置。一不留神,卻叫假意頹在宮中的桑籍鑽了空子,闖了鎖妖塔,救出了少辛。且趁著四海八荒的神仙們上朝之時,闖進了天君的朝堂,跪到了天君跟前,將這樁事鬧得天上地下人盡皆知。 

  這便有了折顏同我父母雙親上九重天討說法的后緣。若這樁事沒鬧得這樣大,天君悄悄將少辛結果了也沒人說閑話。偏這事就鬧到了這樣大,偏少辛除了在天宮中有些恃寵而驕,也沒出什麼幺蛾子,天君無法,只得放了少辛,流放了桑籍,卻也成全了他兩個這一段苦澀的情。 

  夜華道:「桑籍求仁得仁,過程雖坎坷了些,結局終歸圓滿。那時天君雖寵愛他,卻並未表示要立他為太子,沒了太子這個身份的束縛,他脫身倒也脫得洒脫。」 

  我抱著他的手臂打了個哈欠,隨口問道:「你呢?」 

  他頓了一頓,道:「我?我出生時房樑上盤旋了七十二隻五彩鳥,東方煙霞三年長明不滅,聽說這正是墨淵上神當年出生時才享過的尊榮。我甫一出生便被定為太子,天君說我是曠古絕今也沒有的天定的太子,只等五萬歲年滿行禮。我從小便曉得,將來要娶的正妃是青丘的白淺。」 

  不想他出生得這般轟轟烈烈,我琢磨著道:「你小的時候,就沒有對我好奇過?如果你不喜歡我,那如何是好?」 

  他默了一默,將我摟得更緊,緩緩才道:「我愛上的女子若非青丘白淺,便只能誆天上一眾食古不化的老神仙我是灰飛煙滅了,再到三界五行外另尋一個處所,才能保這段情得個善終。」 

  這一頓閑扯已扯得我昏昏然。我讚歎了把他的運氣:「所幸你愛上的正是我青丘白淺。」將雲被往上提了提,在他懷中取了個舒坦位置,安然睡了。將入睡未入睡之際,忽聽他道:「若有誰曾奪去了你的眼睛,令你不能視物,淺淺,你能原諒這個人嗎?」他這話問得忒沒道理,我迷糊著敷衍他:「這四海八荒的,怕是沒哪個敢來拿我的眼睛。」 

  他默了許久,又是在我將入睡未入睡之際,道:「若這個人,是我呢?」我摸了摸好端端長在眼眶子裡頭的眼睛,不曉得他又是遭了什麼魔瘋,只抱著他的手臂繼續敷衍他一句:「那咱們的交情就到此為止了。」 

  他緊貼著我的胸膛一顫,良久,更緊地摟了摟我,道:「好好睡吧。」 

  這一夜,我做了一個夢。 

  做這個夢的時候,我心中一派澄明,在夢中,卻曉得自己是在做夢。 

  夢境中,我立在一個桃花灼灼的山頭上,花事正盛,起伏綿延得比折顏的十里桃林毫不遜色。灼灼桃花深處,坐落著一頂結實的茅棚。四周偶爾兩聲脆生生的鳥叫。 

  我幾步走過去推開茅棚,見著一面寒磣的破銅鏡旁,一個素色衣裳的女子正同坐在鏡前的玄衣男子梳頭。他兩個一概背對著我。銅鏡中影影綽綽映出一雙人影來,卻彷彿籠在密布的濃雲裡頭,看不真切。 

  坐著的男子道:「我新找的那處,就只我們兩個,也沒有青山綠水,不知你住得慣否。」 

  立著的女子道:「能種桃樹嗎?能種桃樹就成。木頭可以拿來蓋房子,桃子也可以拿來果腹。唔,可這山上不是挺好嗎,前些日子你也才將屋子修葺了,我們為什麼要搬去別處?」 

  坐著的男子周身上下繚繞一股仙氣,是個神仙。立著的女子卻平凡得很,是個凡人。他們這一對聲音,我聽著耳熟。然因終歸是在夢裡,難免失真,也記不得到底是在哪裡聽過。 

  男子默了片刻,道:「那處的土同我們這座山有些不同,大約種不好桃花。不過,既然你想種,我們便試試吧。」 

  背後的女子亦默了片刻,卻忽然俯身抱住男子的肩膀。男子回頭,瞧了女子半晌,修長手指撫上女子的鬢角,親了上去。我仍辨不清他們的模樣。 

  他兩個親得難分難解,我因執著於弄清楚他們的相貌,加之曉得是在做夢,也沒特意迴避,只睜大了一雙眼睛,直見得這一對鴛鴦青天白日地親到床榻上。 

  弄不清這兩人長得什麼樣,叫我心中十分難受,早年時我春宮圖也瞧了不少,這一幕活春宮自然不在話下,正打算默默地、隱忍地繼續瞧下去,周圍的景緻卻瞬時全變了。 

  我在心中暗嘆一聲,果然是在做夢。 

  變換的景緻正是在桃林入口,玄衣的男子對著素衣女子切切道:「萬不可走出這山頭半步,你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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