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熱血和疼痛
大臘月天遊湖,純粹是吃撐了,天陰沉沉的,眼瞅著要下大雪了,再說這時節草木皆枯,有什麽看頭?
什麽?清清要去?那也……當然要去了!馬上要過年了,正好泛舟湖上,看蒼茫景色,你看這天陰的,如果能下場大雪就更好了,還能順便看雪景,這叫情趣你懂不懂?
木子還沒起來狄青就走了,他要去樞密院等著老趙接見,木子和他昨晚就約好了,今晚繼續喝,順便讓他見識見識木都頭的降服術。
馮武趕車,木子和清清坐在上麵,高進跟在後麵,晃晃悠悠的走向金明池。
金明池在城西順天門外,周長九裏多,很久之前是操練水軍的地方,後來成了皇家園林,周圍也拉起了圍牆,平時不對外開放,
由於牛家村在城東,所以到金明池需要穿城而過,等走到那裏的時候都快正午了。
木都頭不禁感歎,汴京作為當今世界的文化經貿中心,連個地鐵都沒有,老趙這個皇帝真是失敗。
微柔小昕如嫣小曦都在,看來已經等了不少時候了,木子和清清進屋的時候正在商量著什麽。
金明池可不隻是個大池子,人家是集休閑娛樂度假為一體的度假村,有一大片建築群。
老趙四個孩子都在這裏,禁軍和護衛把這裏圍的嚴嚴實實,由不得不重視,孩子們都在這,萬一出點什麽意外,那這年就不用過了。
看得出來,老趙是真疼孩子,今天這場年輕人的聚會,後宮的女人一個沒來,就是要讓孩子們盡情隨意的玩。
對木子老趙是放心的,幾個孩子都和他親近,特別是如嫣和曦兒,抱著胳膊一搖晃,老趙就立刻答應了。
今天早上像老媽子一樣叮囑了半天,別凍著,別亂跑,多穿衣服等等,然後才放四個孩子離開。
微柔當然是直奔清清,小曦和嫣兒則是直撲木子,小曦變得開朗了不少,這裏老趙的功勞最大,孩子父親對孩子性格的影響太大了。
趙昕則往木子身後張望,沒找到要找的人讓他麵露失望之色。
周八斤回了河北老家,狗娃和憨子現在形影不離,爺倆好的跟哥倆一樣,木子不忍心拆散他們,也不太敢讓憨子來,所以就留他看家了。
坐下隨便吃了一點飯,微柔帶著清清去遊覽了,倆人總有說不完的悄悄話。
院子裏的建築很有特色,基本都建在水麵上,伸進湖中老遠,隨行的宦官介紹說每個建築下麵都打了數根巨木樁子,每根樁子都經過特殊工藝處理過,以防止腐爛,上麵再架起橫梁,搭建房屋,而用來搭建房屋的木料不但要輕便結實,還要經過長時間複雜處理,使木材能耐得住湖上的水氣,很是牢固。
為了減少承重,隻有三兩座二層小樓,其餘的都是單層建築,其間用長短不一的走廊相連,看得木都頭驚歎不已,這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啊。
湖麵邊上十幾步早已結冰,中間依然水波蕩漾,建築群深入湖麵百步,極目遠眺,恰逢北風襲來,木子大呼:“啊!……”,爽!
被他感染,趙昕也跟著大聲喊了一聲,滿臉興奮,旁邊的宦官看著兩人像在看兩個傻子。
嫣兒和小曦終於有了同齡玩伴,倆人跑的飛快,後麵跟著的宦官宮女緊緊跟著。
看了一眼依舊消瘦的趙昕,木子不禁搖頭,這身體也太弱了,這個年紀的後生應該是上房爬樹的時候,趙昕可能快走兩步就算劇烈運動了。
帶著他找間暖和的屋子坐下歇息,今天又吹冷風又走了些路,對他來說已經算是危險的活動了。
趙昕把宦官都趕了出去,說道:“木哥,給我說些軍中的事吧”。
木子笑道:“八斤不是都跟你說過了嘛?”。
沒錯,從認識木子和八斤他們以後,趙昕仿佛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一下子找到了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對軍旅邊關喜歡到狂熱,隻要去木家大院,成天和那些糙漢子們膩在一起,樂此不疲。
趙昕小心的道:“木哥,八斤哥隻說在河北時候的事,西路軍的事從沒提起過……”。
木子歎道:“小昕,一仗打完八斤的同鄉兄弟就死光了,那些都是八斤的好兄弟,打仗是要死人的”。
趙昕罕見的攥拳反駁道:“木哥,大丈夫馬革裹屍,正是死得其所,戰死沙場,故所願爾”。
木子看著他堅定的眼神和緊握的拳頭,點點頭道:“我給你講講”。
少年人向往邊疆戰場絕不是缺點,無論他的身體多單薄,趙昕確實身體柔弱,但他胸有熱血,木子看著他,仿佛看到了虎子,虎子也是這樣的眼神。
趙昕認識他們時間不短了,從未聽他們談論過慶州最後那一仗的情景,因為他們每個人都在那裏失去了一些重要東西,比如兄弟,比如身體的某一塊,他也從來沒問過。
今天是最好的機會了,隻有木子一個人在,聽到木子要給他講講,他興奮的連連點頭。
木子眯著眼睛無意識的看著遠處,輕輕的道:“我們在寧邊寨卸了軍資,第二天就原路往回走了,大家都想快點回來……”。
虎子的最後一封信是從慶州拔營往西的時候寫的,木子給小昕就是從西路軍回師開始講。
講了些行軍途中的趣事,趙昕笑盈盈的聽著。
講了被射殺的信使,講了軍中的惶恐,講了那場夜襲……
木子說道:“周八斤哭的比嫣兒還慘,眼淚和鼻涕抹了我一身”。
他繼續講著,過去這麽久了,他以前能回憶起很多細節,比如誰誰誰的褲子尿了。
禁軍弟兄們在小樹林裏埋伏著,抬回來一個半死不活的百姓,原來竟然是張三……
他講到弟兄們衝出了小樹林,衝鋒路上弟兄們的屍體,被馬蹄子踢的像塊破布。
講到和阻擊他們的西夏騎兵撞到一起,所有的刀槍都在向自己揮舞,木子承認自己也尿了。
他講到了騎兵營被圍,弟兄們抱在一起拚命廝殺,他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弟兄是為他擋刀而死的。
他講到了最後的衝鋒,戰神一樣的大牛倒下,生生累死了,直到死,征戰十年多的大牛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刀疤。
遍體鱗傷赤手空拳的虎子從馬上縱身而起,飛蛾撲火一樣的義無反顧。
講到自己趁機把火樹撲下馬,所有的兄弟都撲倒周圍的西夏人給自己爭取時間。
講到四哥單槍匹馬殺穿了敵陣,宛如天神下凡,他撲倒了兩個西夏人,把刀踢給了木子,自己被後麵的人砍死。
最後木子用剩下的一條胳膊把火樹的頭剁了下來。
而八斤和王二他們則帶著步卒和西夏人開始命換命……
講完了,木子最後道:“每一個都是好漢子啊,每一個都是我熟悉的好兄弟,全留在那裏了,小昕,我有點累,去睡一覺”。
說著踉踉蹌蹌的去了裏屋榻上,把被子蒙到頭上。
清清和微柔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等到木子進去了才走了過來。
小昕仍然沉浸在血與火的場景中,滿臉淚水,直到二人走到身前才回過神來。
清清輕皺眉頭道:“以後別問了”,說完放開微柔的手去了裏屋,靜靜坐在榻邊。
微柔把手放在小昕肩膀上埋怨道:“我以前問過清清姐,她說所有的人都沒問過木哥那一戰的事,不是跟你說了不讓你問嘛”。
她看得出來,清清很不高興。
趙昕看著微柔,堅定的道:“阿姐,我想去看看邊關,看看西夏人,看看遼人”。
傍晚分開的時候,趙昕走到木子身前,堅定的道:“木哥,我想去邊關,看看西夏人,看看遼人”。
木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沒說什麽。
年輕的男孩子啊,你隻看到慷慨激昂,卻沒想到心如刀割,朝夕相處的兄弟突然就沒了,隻有經曆過的人才懂那種疼,那是一種讓人永遠忘不了的疼痛,就像利刃戳在心上,就像胸口壓著巨石,就像魂魄被剝離,留下來的隻是不完整的行屍走肉了。
時間晚了,穿城而過來不及了,但不能留在城中過夜,狄青還在等他回去喝酒。
京城附近的道路很是平整,馬車走的很穩,西路軍當初如果在這裏,就用不著因為柴火被困了。
清清找了個讓兩個人都舒服的姿勢,她最擅長做這件事了。
木子剛睡了一大覺,把眼睛都睡紅了。
小昕想去邊關戰場,可他並不屬於那裏,他聽老許說過,小昕天生心脈不足,神仙難救,能活到二十歲就是幸運了。
所以木子麵對他請求的時候不忍心拒絕,小昕很可能是先天性心髒病,能活多久要看天意,誰都無法拒絕一個隨時會死的孩子的請求。
老趙絕不會同意他離開東京城的,哪怕小昕要死,也要死在老趙身邊,所以他的願望注定不能實現,老天沒給他強壯的身體,卻給了他熱血和彪悍的心。
即使小昕強壯如牛,木子也不希望他去麵對西夏人和遼人的刀槍,好好的活著吧,別像他一樣總是不時的想一些死掉的人。
繞了一個大圈,回到木家大院的時候已經臨近午夜,狄青在往火鍋子裏填木炭,清湯裏不時翻滾起幾顆紅棗和枸杞。
木子笑道:“你看上去就像個等男人回家的婆娘”。
狄青笑道:“來,讓奴家伺候伺候木爺”。
木子罵道:“你他娘的還讓不讓我吃飯了!”。
說好了今晚一起喝酒的,就必須要一起喝酒,天塌下來也要一起喝。
能一起痛快喝酒的兄弟越來越少,抓到一個現成的,一定要喝個夠本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