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重臣
老大人穩穩坐在政事堂最裏麵的屋裏閉目養神,麵色深沉似水,這是作為一國重臣的氣度,講究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你一個宰相若是遇到事慌慌張張的,下麵的人怎麽辦?不管遇到什麽事,喜怒不形於色,天塌下來了也不能失了分寸,萬事講究一個穩字。
老大人的年紀不小了,隻比張老相公小一歲,也早該致仕了,前幾年想退,西夏賊人鬧起來了,隻能硬頂著。今年過完年上了致仕的奏章,陛下批了兩個字“不準”。老大人又上了一道,陛下又批不準,老大人剛要上第三道,陛下帶著皇後去了他家。
大宋規矩,朝堂老臣致仕要三請,意思是皇帝挽留你不讓你退休,要連續三次,最後皇帝才會勉為其難的同意,是為了顧及老臣的麵子,不能總拒絕,這裏是表示了君臣關係相得,臣子非要養老,皇帝舍不得但沒留住。
老大人誤會了官家的意思,以為到了結局了,要上第三道,官家急了,帶著媳婦來了,扯著老大人袖子道“:愛卿要棄朕而去耶?”沒辦法,隻能繼續把大宋這架破車拉下去,這一口氣又拉了八個月。
走不了了,隻能繼續幹下去,今年事特別多。遼人來就要增加歲幣,西夏人來也要按遼國規矩辦,一個個都拿大宋當軟柿子捏,都想著來要錢。別說沒錢,有錢也不能給啊,遼人那邊你這次加了,過幾年他還要加怎麽辦?再加?
西夏也想要錢,還要仿照遼國,說不給就打,也不能給啊,如果給了,吐蕃大理高麗倭國安南琉球都來要呢?你都給?
老大人沒辦法,隻能拖,拖下去,拖到什麽時候算什麽時候,拖不下去了再說,你哪怕能拖下去一年最後給錢了,你不是還少給了一年嘛。
事情就是這樣,一拖二拖的拖出變數了,慶州一場血戰,把個西夏名將給斬了,範大人調兵遣將又把剩下的名將弟弟也弄死了,西夏派來偷襲慶州的兵馬一個沒漏,全軍覆沒。從那以後遼人再沒提過增加歲幣,西夏人也再沒來叫囂什麽仿照遼國舊例。
滿朝文武反應過來,老大人,高,真高。幸虧沒簽,不然就虧大了。果然是老臣,就是個穩。
拿起桌上的奏折慢慢看著,年紀大了,精力確實跟不上了,隻能苦熬了。都是州縣的奏折,很瑣碎,嗯,義士仗義出手擒拿悍匪。嗯,鄉老組織鄉勇捉拿凶頑。嗯,又是義士出手擒拿悍匪。嗯,又是鄉老……
老大人覺出不對來了,翻看一眼簍子是京西路的折子,老大人背著手走向了樞密院。
樞密院後堂有大宋與圖,老大人伸出手指在京西路上慢慢劃著,又讓人拿來西路軍的補給冊子。
西路軍情況特殊,朝廷當然不可能讓沿途州府出軍糧,但也不能讓老相公的三兒子餓死吧,就給路人幾個倉下了文,讓他們給西路軍補充糧草,反正也沒多少人,幾處地方補充一下應該夠了,即便不夠也沒事,樞密院給調撥了點銀子,張老相公自己掏了點,就是路上買也餓不著。
老大人什麽都不說,也不坐車,晃晃悠悠的又去了垂拱殿,最近事情不多,商量完了國事,官家正在和幾位大臣說閑話。
老大人來了,諸位大臣趕緊行禮,官家問道:“老愛卿怎麽來了?”。官家特別吩咐,沒重要的事情不許打擾老大人,隻要老大人在政事堂坐著大夥心裏就踏實。平時老大人就是願幹點就幹點,不願幹就歇著,隻要關鍵時候給拿個主意就行。
老大人顫巍巍的道:“京西路這兩個月的折子都看了吧,有沒有什麽事?”。老大人既然提就是有事,在場的人都苦苦思索著。老大人眼瞅著就頂不住了,下任宰執必然出在這個屋裏,這時候表現一下是加分的好機會。
有人說道:“倒是有個事不太正常,京西路各州縣報上來的共有十九處盜匪被剿滅,許多都是積年老匪,臣去刑部查過了,人犯確認無誤,這朝中並未派出兵馬剿匪,各地都報說義士或者鄉勇,臣覺得蹊蹺,還沒來得及請教老大人”。
盜匪覆滅是好事,震懾宵小安定地方,但朝中沒派兵馬,地方上忽然多處盜匪平定。一兩個不算什麽,這麽多就不正常了。
老大人睜眼看了那人一眼道:“嗯,用心了”。作為朝中重臣不僅要有氣度,還要博聞強記,還要反應敏捷,還要不拘一格,還要見微知著。不然你就憑地方上送來的奏章處理國事,被下麵的人玩死你都不知道怎麽回事。
皇帝來了興致,不管怎麽說,地方靖平是好事,笑著問道:“老愛卿必是知道的,快說來給朕和眾愛卿解惑”。
老大人道:“為朝臣者要見微知著,不可放過小節”,這是在教大家理政了,眾人連忙正襟危坐。
“老臣覺得不對,便去了樞密院查看京西路的地圖,發現這些報上來的州縣都是沿著官道,按日期先後自西向東來的”。
這就是宰執的眼光,不拘泥在小地方,發現不對馬上想到按著日期和地點對著地圖比較,眾人歎服。
大臣甲道:“老大人的意思是,這些剿滅盜匪的事是一夥人沿著官道一路做過來的?”。老大人微微頷首。隻能這麽解釋,也隻有這麽解釋才合理。
大臣甲又道:“這麽多盜匪,有的規模龐大,有數百人之多,這一夥人……”,沒說完,大家都明白,這可不是三五十個人能做的,這是軍隊才能做到的事,大夥都變了臉色。
大宋對軍隊作亂的防備已經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了,對這種事情特別敏感。其實這是有原因的,前唐就是亡於藩鎮,唐朝沒了華夏大地五十多年出來了十幾個皇帝,幾乎就是皇帝輪流轉明年到我家,誰兵強馬壯誰就做皇帝,常年征戰把中原殺的十室九空人丁銳減。
最後太祖皇帝做了天下,一群人都覺得不能讓武將再鬧下去了,文臣鬧事最多就是罵街,武將鬧事那可是真殺人造反的,所以製定了種種措施防範和打壓武人。
現在有一支很可能是軍隊的武裝力量在京西路,很短時間剿滅了大批盜匪,這證明這支力量不弱,而朝廷並沒有軍隊在京西路。
如果這支隊伍是官軍,那這支不聽朝廷號令擅自出動的官軍就有問題了,如果這支隊伍不是官軍,那問題就更嚴重了。
皇帝和大臣們都變了臉色,有不聽話的軍隊靠近京城了,京城裏沒有能打的軍隊,這是大事!都一起看向老大人,這種時候還要看老大人的。
老大人道:“聽說前些天陛下給西路軍木子傳了旨?”大家一時沒反應過來,老大人怎麽突然問起這個了。皇帝想了一下,好像是有這麽回事,是在張老相公家心血來潮傳了一道旨意。遂答道:“朕是給木子傳了一道口諭”。
皇帝的聖旨分多種,最隆重的當然是經過合法程序的,朝廷大臣都知道並且同意的,有各級的蓋章。
差一點的是皇帝私自頒發的聖旨,通常是用來給他看好的人升官,雖然大多是些不重要的小官,但朝廷不承認這玩意兒,所以這官升的很不光彩,對這類聖旨,要臉的人是不接的。曾有人接了丟地上,表示都這種聖旨的鄙視,皇帝給你升官你不接就罷了,還丟地上?沒錯,皇帝也沒招兒。旁人知道了都要誇一聲有風骨。
最差的就是皇帝口諭,基本上相當於皇帝讓人給你帶個話這種,沒什麽法律效力,屬於皇帝的私人行為,聽不聽隨便你。
你看宋朝對皇權的約束還是不錯的,至少沒到金口玉言由著性子來的地步。
老大人問道:“西路軍中如何?”皇帝麵露尷尬,立刻命人叫傳旨的太監過來。
大臣甲問道:“老大人懷疑剿匪的事是西路軍做得?樞密院軍情上說西路軍隻有不到一千人和幾百傷兵,這一千人還是各地的鄉兵雜役居多,這……”
話沒說完,大夥兒都懂,本來西路軍就是一幫雜牌,一仗打下來禁軍全軍覆沒,敢戰的廂軍也死的七七八八了,最後剩下幾百鄉兵雜役配軍,還拉著幾百缺胳膊少腿的傷兵,然後又被張慶挑走了一些。就這樣一幫子,別說剿匪,不被匪剿了就算勝利了。
老大人又說道:“我在樞密院查了西路軍的軍糧補給,他們最後一次補給是慶州之戰前一個月”。
大臣乙道:“這……這應該早就斷糧了吧”。眾大臣沒接話,這很可能是因為張慶這個大帥跑回來了,本來就沒有樞密院正式行文,人家有權利給你這個不明身份的人。
小宦官來了,跪在政事堂中間低著頭不敢動,唐朝太監幹政嚴重,晚唐太監狂到能隨便換皇帝,大宋建立後嚴禁後宮幹政,對太監防範很嚴,到目前為止太監倒是沒什麽壞名聲。
沒壞名聲不意味著會給你好臉色,文臣和太監天然對立。老大人鼻子裏哼了一聲,問道:“西路軍軍容如何?”。
小宦官低頭道:“回老相公,西路軍軍容整齊,士卒強健”。眾人一愣,不對啊,怎麽會呢。
大臣甲問道:“比上四軍如何?”,他怕小太監沒表達清楚,給了他個參照物,上四軍是禁軍裏戰鬥力最高的四支軍隊。
小宦官道:“器械不如上四軍,士卒和軍容遠超之”。
場麵為之一窒。這小宦官明顯不是個沒見識的。老大人緩緩開口問道:“多少軍士?士氣如何?主帥如何?”。
小宦官想了一下,道:“士卒千餘,軍械短缺,士氣高漲,軍卒敢戰,木帥儒雅有風儀,軍中威望甚高”。
老大人又問道:“你如何得知?”
小宦官道:“奴婢見士卒正午時操練,見木帥的馬四處走動,士卒爭相取了嫩草投喂,見士卒飯食頗豐,見木帥隨意一言,士卒應聲而動”。
老大人沉聲問道:“可曾收取好處?敢虛言欺君?
小宦官瑟瑟發抖伏在地上,“萬萬不敢,願畫押對質”。
老大人哪用得著他個小宦官畫押,隻是隨口詐他一句罷了,揮手道:“下去吧,此事禁言”,眼睛卻看著他。
那小宦官一直到皇帝揮手才磕了頭下去了。
老大人點頭道:“有九成把握是西路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