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瓊娘懶得看她那窮戶乍富的張揚德行,只當做看不見這群鬧心的玩意兒,早回到灶房裡做起晚飯來。


  當初嫁入尚家時,婆婆刻薄古板,特別講究婆媳孝悌,加之知道了瓊娘的身世底細,用起來毫不客氣,新嫁娘當廚洗手作羹,也不讓瓊娘假手於人。


  是以,當初那一年曆練下來,她一個從小嬌養的貴女做起飯來也是駕輕就熟,以至於在以後貴婦們的素宴上又多了門技藝。


  只是以前添柴,灶下之類的活計均有丫鬟代勞,現在一人鍋上灶下的忙碌,難免有些手忙腳亂,不一會,白凈的臉蛋的便掛了些許的灰塵。


  站在柳萍川身後的另一個丫鬟翠玉原是瓊娘的貼身侍女,如今看見舊主粗衣荊釵地蹲在矮屋灶前忙碌,心內一酸,不由得想移步過去幫忙。可惜身形剛動就被柳萍川不動聲色地橫了一眼,只能頓住腳步,含淚將目光移向別處。


  瓊娘起身倒水的功夫,將翠玉的舉動看在眼裡,不由得心下一熱……這個丫頭一向的忠心護主。


  當初她出嫁時,雖然柳家顧全顏面給足了嫁妝,可是當時柳府內貼身的下人都知道了她的真正身份,加之嫁給的又是寒門子弟,一旦小姐身世被說破,可真是前途未卜。


  於是那些個年輕的懂眼色的,全是使勁渾身解數去討好堯氏的貼身婆子,指望著在夫人面前遞話,不要讓自己當了陪嫁的丫鬟。


  只有那翠玉,不懂得打算自己的前程,主動請纓跟著瓊娘入了尚家寒門。入了尚府之後,也是恪守著本分,就算尚雲天后來金榜高中,也從來沒動過爬床通房高升一步的心思。後來那個崔萍兒頻繁出入尚府時,翠玉更是警醒提點了自己多次要當心……


  瓊娘輕輕攪動鍋里的羹湯,再次為自己前一世的眼盲心瞎嘆了口氣,不知這丫頭在前世自己死後怎麼樣。又替翠玉捏了一把子的汗,若柳萍川真的重生,依著她的個性,大約是會記仇磋磨翠玉這丫頭的……而她的一對兒女後來又怎樣?


  瓊娘不想再想下去,可一雙眼兒到底是犯了紅。叫院中的柳萍川看過去,倒似是不耐廚房粗重而淚眼滂沱。


  她心裡不禁又是一陣舒爽。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門外便來崔家夫婦和崔傳寶的聲音。


  今兒他們回來的倒是早,日頭剛剛西斜便返回了家中,離老遠便看見了門口橋頭的華蓋車馬,隱約猜到柳家又來人了,惦念著瓊娘一個人在家,便快步往家裡趕來。


  瓊娘從灶前站起身來,可還沒來得及挪步,那柳萍川已經步履輕盈,若飛燕一般到了門前,親自打開了房門后,眼角含淚地望著崔家夫婦。


  崔忠和劉氏都是一愣,沒想到萍娘竟會回來。畢竟是養了十三年的女兒,小時都是軟軟糯糯抱在懷裡奶大的,就算明知不是親生的,一夕間離了家去,夜裡也不禁垂淚想念。


  現在見了,淚眼相望,劉氏忍不住便將柳萍川抱在了懷中。


  那柳萍川借著側身的時機,飛快地瞟了立在灶房前的瓊娘一眼,見瓊娘立在門檻處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與劉氏抱在一起,心裡又是一陣難以抑制的暢快。


  就是要讓這清高慣了的瓊娘知道,離開了柳家,所謂的才女便一錢不值!就算回到崔家,也沒有她的立足之地!


  這邊劉氏初見萍娘一時心內激動,忍不住摟住了離家多時的女兒。可是一旁的崔傳寶可是看到里瓊娘怔怔的神色,便忍不住拽了拽娘親的衣袖,又沖著娘使了一下眼神。


  劉氏這次發覺自己一時失態,沒有顧及一邊瓊娘的感受。順著兒子的目光一望。瓊娘早晨時還白凈凈的臉現在掛著灶灰,偏偏一雙眼兒含著露珠,半咬著嘴唇望著自己,怎麼看都透著沒人疼愛的無盡委屈。當下便鬆開了手,轉身對著瓊娘道:「不是說等娘回來再做飯嗎,那灶房油大,仔細熏壞了你的眼,快去洗洗。」


  柳萍川聽了,在一旁一邊擦拭著眼淚一邊道:「娘說得對,瓊姐姐以前從沒做過這等子事情,方才還邊做邊哭,還是快出來歇息吧……柳家的母親聽說你近些日子吃不好,還聽之前送東西的婆子帶話,說你要回去,心裡一時苦悶,這幾日病沉的起不來身子,不能看你,便讓我帶些燕窩給你補補身子。」


  說著命婆子取了用錦緞罩面的木匣,捧到了瓊娘的面前。


  瓊娘透過半開的匣子一看,竟然是些細碎的燕窩片,難為還能湊成一盒!

  柳萍川彷彿才看見一般,瞪眼訓斥一旁的婆子道:「是誰裝的盒,怎麼只裝了這些碎片?」


  那婆子彷彿事先背好了台詞一般,立刻回道:「賞賜的燕窩只這一盒。夫人說您小姐您身子弱,整齊的要可著您先吃,剩下的全裝在盒子里給……崔家小姐送來了。」


  瓊娘心想:若她真是十三歲的小娘,依著自己那時的心境,只怕便要哭喊著奔回柳家,質問堯氏為何這麼冷情,給些碎燕窩,真是拿她當了要飯的乞兒打發了?

  自己要是真這樣做了,可以想見崔家人該是多麼尷尬。


  想到這,她伸手接過了那錦盒,餘光所及之處果見崔忠和劉氏臉色微變。瓊娘抬眼望向朝著自己假裝抱歉微笑的柳萍川,和緩地說道:「先前是我不大懂事,叫爹娘憑白為我擔心,前些日子大病一場,娘為了照顧我甚是憔悴,這燕窩細碎些,卻無關礙滋補受用,正好給她補補身子。」


  那柳萍川聽了,臉色微微一愣,似乎沒有想到瓊娘竟然能忍住,但是想起瓊娘前世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德行,又覺得她不過是在自己面前逞強,強忍著罷了。心裡不由得一陣冷笑。


  聽了這話,劉氏臉上漾出了笑,覺得瓊娘其實過了拗勁兒,還是個體貼人的孩子。這點上,可比樣樣咬尖兒的萍兒要強上許多。


  可就在這時,一旁冷言旁觀的傳寶,卻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遞給了瓊娘道:「他們大戶人家倒是節儉會過,連渣滓都能拾掇包裹起來送人充臉面。什麼燕窩鳥窩的,聽著就帶著鳥屎味,這是我在街角買的芽糖,一會你用它沖水喝。」


  這話擠兌得柳萍川的臉登時一變,她以前一向是跟崔傳寶吵鬧慣了的,若是依著從前,定要追在他身後跳罵。


  可是如今卻沒了立場,只是心裡一陣不舒服,暗恨傳寶沒有眼色。


  劉氏覺得兒子聊的話頭實在是尷尬,當下打岔道:「方才回來時買了二斤五花肉,既然萍兒回來了,娘燉肉給你們吃可好?」劉氏記得萍兒是最愛吃燉肉的。


  可惜她忘了,她曾經的萍兒如今貴為柳家千金,每日精食細糧,哪裡還會看得上她在街頭沽來的五花肉?

  已經是看了瓊娘從雲端跌落的可憐光景,柳大小姐也無意久留,免得待得時間太久被堯氏猜忌,惹得母親心裡不快。她琢磨著自己此番前來,定然給瓊娘的心裡添堵無數。現在她在自己面前強撐著淡然,待自己走後必定必定覺得委屈,跟崔家夫婦鬧僵開來。到時看崔傳寶后不後悔替那小潑婦說話撐場子!

  既然目的達到,她當下便起身告辭,直言以後得了方便再來看望爹娘。


  只是出門時,她指使著劉氏給她裝些以前吃慣了的醬菜。趁人不備時,小聲跟瓊娘道:「如今你已然回了崔家,柳家的母親就算有心幫扶你,也是礙著崔家爹娘不好太直接。說到底女兒家的姻緣最要緊。柳家母親聽說過些日子,有位貴人會在鎮外的秋檀溪旁的峽山下小住……那人容貌不俗,身份顯貴,最要緊的是尚未迎娶正妻……」


  說到這,她故意停頓下,撫摸著自己手腕上通翠的碧鐲,狀似憐憫地打量著瓊娘的粗布衣裙,又接著說道:「姐姐你這般花容月貌,可要及時把握,不然崔家的爹娘要是為了你選了個農戶兒郎作為夫婿,才是一輩子不得翻身了呢……」


  瓊娘只是眨了眨眼,看似震驚地看著柳萍川,彷彿才被夢中點醒一樣。


  可是心裡真是恨不得再給這柳小姐一巴掌。


  看看,這話可真是說得滴水不漏,乍聽起來,倒好像真是堯氏煞費苦心替自己謀算前程一般。


  什麼青年才俊,百年難得一遇的貴人?大約就是柳萍川前世私通的琅王楚邪吧?柳小姐這是打算攛掇著自己將她前世背著爹娘私奔,賣身求榮的往事再演繹一遍,可若真是這般,堯氏以後大約也不會千金散去替自己贖買自由,那她豈不是要比前世的崔萍兒還要凄慘?

  再說那楚邪,她前世也是見過的,不聽其人的事迹,的確是個難得俊帥的男子。可惜其人下場不妙,哪裡配得起「貴人」二字?算起來,前世見他最頻繁時,大約是在他謀反敗露,未及起事就被皇帝軟禁在京郊皇山的寺廟時。


  之後每逢初一十五,這位拔了牙的虎狼也會承蒙聖恩,在人前宴席上露露面。


  那時說也奇怪,每次她出府赴宴,總能在宴會上看到他。一個謀逆失敗的賊子,到哪都是不受待見的,所以她每次看見他孤零零杵在宴會裡無人問津時,都會替他一陣尷尬。


  可他卻總是一副悠然自得的囂張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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