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叁
相傳驪山有湯治創療傷,魯山亦有皇女湯熟米祛毒,另有大融山石出溫湯療治百病,於是,當楊宗月聽說羅城有一池“春寒簾沐,可媲華清”的溫泉時,立馬拉應皇天出了清響居,他要讓應皇天好好浸泡一下以祛除身上過於沉重的寒氣。
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原來每天跟著應皇天的那隻大寵物也喜歡泡溫泉。
“我說,小花它是不是已經沒氣了?”
天色雖然已經暗沉下來,但隔著交叉的枝葉,楊宗月還是能看見距離他們不遠的那個池子裏“蹲”著的那隻古怪神獸,“小花”如今已成了它的名字,從楊宗月這個角度看過去,它那兩隻巨大的燈籠眼正悠悠眯著,似乎很是享受的樣子。這隻神獸沒有身體,就一個頭竟然也能在溫泉裏泡那麽久,這反讓他開始替它擔憂起來。
溫泉地處深山,行人鮮少,究其原因是它雖是溫泉,但這池水的溫度偏高,加之這裏景色並不算十分優美,除了池子邊緣的石砌被溫水日夜浸得透明如同凝脂溫玉一般外,便再沒有什麽可以值得稱道的地方。
池水蒸氣嫋嫋,這般熱的程度在應皇天身上卻絲毫都體現不出來,楊宗月人在溫泉旁都能感覺到騰騰的熱氣,可整個被浸在水裏的人膚色卻依然如常,他不禁再一次開始懷疑起池水裏的溫度來,於是又伸出手指探了探溫度,果然又被燙了一下。
“它在水裏不用呼吸。”對於楊宗月的問題,應皇天淡淡回答了一句。
“是嘛……”楊宗月瞅了那隻怪獸一眼便不打算再就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而是轉向白霧中閉眼的人說道:“上一次我記得在鬼穀墟的時候,在你身邊還看到一名男子,他是誰?”
“掌管命盤的人。”應皇天道。
“他沒有名字嗎?”楊宗月又問。
“有,但不能說。”
“不能說啊……”楊宗月有些失望地輕歎一聲,隨後又問:“那麽他去了哪裏?如今好像隻有小花跟著你,若我沒弄錯,他也是你的血喚出來的……吧?”
應皇天在煙氣彌漫中睜開了眼,他透過白霧看著楊宗月的臉,此刻他的樣子看著並不真切,就如同楊宗月看他一樣,靜了一會兒,他回答了一句:“以後你會知曉。”
“以後?不能是現在?”楊宗月問。
應皇天又閉眼,淡淡道:“不能。”
“好吧。”楊宗月沒辦法,應皇天嘴那麽嚴,真不能的話,任他再問下去也沒有用:“那他去了哪裏也不能說嗎?”
“不能。”
“但是你知道?”
“嗯。”
楊宗月在這個問題上有點不願放棄,片刻後又問:“他是不是遇到了什麽危險?”
“沒有。”應皇天回答。
“當真?”
“嗯。”
“那就好。”得到了回答,楊宗月也總算放下了心。
半晌後,楊宗月又道:“我能再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問。”應皇天的語氣中並沒有一絲不耐,似乎無論發生什麽都很難影響他那一貫無動於衷的情緒,他的語調始終平板而又淡薄,波瀾不興的。
“唔,就是,他和你的關係,算是息息相關嗎?”
“可以這麽說。”
楊宗月簡直好奇死了,他在想那一句,“以後他會知道”,那到底他什麽時候才會知道呢?
“以後是什麽時候?”於是他又問。
應皇天微睜眸,他沒有去看楊宗月,隻望著天際燦爛卻又遙遠的星辰,好一會兒才開口:“當一切全都結束的時候。”
楊宗月聞言有些迷惑:“一切都結束?你指的是什麽?”
應皇天又不吭聲了,顯然又是不能說的。
楊宗月從沒覺得那麽憋悶過,這也不能說,那也不能說,他索性換了一個問題:“就沒有什麽是能說的嗎?”
“沒有。”應皇天很幹脆地道。
楊宗月沒忍住瞪他一眼,可惜應皇天並沒有看見。
楊宗月忍不住歎息,不知怎麽的,他覺得“一切都結束”或許並不是他所期盼的那種結束,而隱約間,他又覺得一切仿佛必定會走到盡頭一樣,然而應皇天什麽都不肯在說,他也無可奈何。
看了池子裏麵朦朧的人影片刻,楊宗月忽地又道:“有一件事,我也想知道。”
“你說。”
“北國的延清王,梵慕天。”他低低道出了這個名字,凝視白霧裏那一雙黑漆冥火般的眸。
應皇天閉了眼,風華不複見,恍然間暗無天日。
“他從小行動不便,卻異常好學,跟那時北國的太子不分上下,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尤其他對兵法的研究超出常人之外,但他天生殘缺,以至於始終不能一展抱負,他終生未曾娶妻,隻收養了一個孩子……”悠悠開口說話的人並不是應皇天,而是楊宗月,他到手的資料隻有這些,所以他才要問,但他的目的是在問另一個人:“這個孩子的名字是……傅顏青。”
應皇天不置可否,隻淡淡道:“你知道的已經很多了。”
“還不足夠。”楊宗月卻道:“當年岷江之戰,傅顏青是個十足的將帥鬼才,可北國得勝之後他卻隱匿無蹤,若不是這一次鬼穀墟的事將他的行蹤暴露,恐怕連我也不知道這個人的存在,而且,竟然就在大鳳境內。”
“梵慕天把他教得很好。”
“可他卻不是北國人。”
“嗯。”
“嗯?”
“……他是鬼戎析支的六皇子。”
“果然啊……”楊宗月悠悠低語,卻忍不住輕歎:“弑父的罪名,並不是那麽容易背負的。”他說罷轉向應皇天:“對他來說,梵慕天應該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父親了……隻可惜……”有一個詞說出來很傷人,卻正是他所能想到的。
“人各有命,他到北國是屬天意,到了最後,梵慕天越陷越深,早已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來看待,自然舍不得讓他離去。”
“而你,早知這個人對北國有益?”
“不錯。”應皇天寥寥道。
楊宗月睇著他,不由蹙起了眉來,道:“你做那麽多,從來都是為別人,可偏偏還有那麽多人恨你,我卻不信你就真的那麽不在意,難道你都不曾為自己想過?難道你真的已對什麽都不會在意?”
“你又怎麽知道我不是在為自己?”應皇天忽地反問。
楊宗月聞言不由怔了怔,當下卻又眯起眼睛笑了起來:“罷了,算我說不過你,反正你的事你自己最清楚,多說也無益。”說著他又在後麵加了一句道:“否則我又怎麽會認識你?”
應皇天睜開眸看他,池水上的白霧已不再那麽濃重,似乎隨著黑夜的來臨溫度也逐漸降了下去,於是讓他能很清楚地看見楊宗月此刻微閃著深意又帶笑的眸。
凝視片刻,他從水裏伸出一隻手,扯過一件置於池緣上的衣服,起身的同時便將之披了上去。
雖然他整個人仍是濕漉漉的,可臉色確實較之前要好了一些。
“快上車吧,車上有毛毯,免得著涼了。”楊宗月的目光不禁瞥過應皇天胸前那道劍傷,痂是結了,可也隻是淺淺的一層,總覺得隨時都會裂開一道縫,也不知道還痛不痛。
把人塞進馬車之後楊宗月卻沒有進去,因這時天際忽地劃過一顆星,被他捕了個正著,隨後竟有大片流星像雨點般灑將下來,那景觀壯麗之至,美麗炫目到了極點,楊宗月靜靜凝眸,忽地啟唇低低問道:“在你的眼裏,是不是連天上閃耀的星星看起來也跟別人不同?”
車裏的人沒有聲息,也不知道聽到沒有,楊宗月一直等到那片耀眼的星光完全沉寂,才掀開車簾入了馬車,隨後便聞車裏幾乎是無奈且夾雜著歎息的低喃:“你頭發還未幹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