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仕之謎(一)
天鎖重樓一如既往靜得點塵不起,自小樓裏向外張望,葉落也似是無聲的,庭院裏的春光悄無聲息就變成了稍稍使人惆悵的濃厚秋景,可任四季如何變換,小樓總是存在,除此之外,小樓裏裏外外似乎始終也都充滿了別樣的風味,吸引著觀言不自覺前來,有時候就算是捧著腮幫子發呆都好,坐在小樓裏的感覺就是讓他流連忘返,甚至忘了今昔何年。
小樓裏的主人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觀言從不知道他在忙活些什麽,有時候幾天都見不到一麵,有時候卻又每天出現,觀言不問,他也不說,最近觀言倒是見他見得次數頻繁,不出門的話,他看起來似乎就閑得很,什麽事都不做,終日捧著書卷,偶爾閑談幾句,但話題幾乎不會觸及跟卜邑相關的任何點滴,自從那個小木屋被燒掉之後,觀言也再沒提過一句跟調查有關的話,也不知是覺得不知該從何著手調查起,還是因為失去了支柱而顯得無所憑依,觀言的精神氣隨著卜邑的離世一直也調動不起來,加之線索被燒毀的打擊,雖不至於一蹶不振,但似乎沒了幹勁,明明神仕一職上任也有一陣了,在得知那其實是個閑差之後觀言就來到重樓打發時間,一晃半個多月過去了,還真沒什麽事找上門,再者現在的觀言本就什麽事都提不起興致來,也算是樂得清閑。
到了用膳的時間,香蘭便會端上好酒好菜,觀言知她愛喝酒,他自己也想借酒消愁,因而一天之中總有一頓會拉上她一起飲酒,香蘭也不客氣,來者不拒,她的酒量很好,無論喝多少杯,觀言也從未見她喝醉過,一次兩人聊起應皇天的酒量,香蘭卻自認甘拜下風,說她自己是暢飲,越喝越來勁,又因為上臉,所以不容易醉,但應皇天就算是豪飲,也沒見他醉過,而且還不上臉,所以稱他為海量也不為過。觀言不信,便約應皇天喝酒,他一杯,應皇天三杯,他想看看應皇天幾時會醉,結果正如香蘭所言,直到他醉了又醒,應皇天仍能將酒杯端得四平八穩,邊上的幾個酒壇卻早就空了。
這日,玉蟬總算找上門來,觀言還以為有事要做了,哪知卻是楚王今晚又要宴請群臣,而他自從接任了神仕一職以後,就成了楚王所指的“群臣”之一,原本作為輔佐的巫官,這些酒宴沒他什麽事,但時不同以往,現在的他必須要前往赴宴,可這樣的場合觀言原本就最不擅對付,頓時倍覺困擾,若非神仕是他義父所指明要他擔任之職,恐怕他早就去向楚王請辭了,他其實寧願做那些輔助的工作忙到沒時間坐下來,也好過像現在這樣日日空閑胡思亂想,所以他才會來重樓,因為隻有這裏才能讓他感到安心,倘若在別處,他隻會覺得不踏實,認為那不是他該待的地方。
但時間終究會慢慢流逝,觀言賴在重樓裏,一直到實在拖不下去,才慢吞吞起身,玉蟬早就候在重樓之外,見到他出現才算是放下心來,趕忙拉著他回去換一身正裝,而樓裏的香蘭目送觀言的背影消失在長廊盡頭好半晌,才回過頭對自家公子道,“觀公子好像悶悶不樂的,公子怎麽不帶他出去散散心?”
“他要是想,自然會開口。”應皇天道。
“公子又知道了?”香蘭卻是不信。
應皇天並不搭理她,而是兀自起身,香蘭見狀連忙道,“公子是要上樓?馬上就要用晚膳了。”
“不用了,我要出去。”應皇天道。
“咦?公子是要去哪裏?”香蘭不罷休地問。
“你不是說觀小言悶悶不樂,我去逗逗他。”應皇天的話聽著不知真假,香蘭見他披上外袍,便知他是真的要出門,趕忙上前幫他係腰帶,口中卻咕噥道,“逗逗觀公子,瞧公子您這說法,觀公子又不是公子您的玩物。”
對於“玩物”一詞,應皇天蹙眉微嫌,香蘭無視,又道,“可是,今晚是陛下設宴,您就這樣去不要緊嗎?”是因應皇天隻穿了簡單的便服,香蘭才有此一問。
“有什麽關係。”應皇天我行我素地道。
香蘭當然知道應皇天的脾氣,不過在她侍女的立場,總歸要多問一句的。
“公子真的是去找觀公子的嗎?”香蘭又問。
“嗯。”
“那我們走吧,去陪陪觀公子。”香蘭也想去湊湊熱鬧。
應皇天睇她一眼,卻道,“你不用跟去了,我會把你的心意帶到。”
“公子。”香蘭不依地道。
“叫‘公子’也沒用。”應皇天說著頭也不回地出了小樓,香蘭畢竟不敢真的違抗他,隻好認命地留守在小樓裏,然後可憐兮兮地目送他離去。
——
觀言正襟危坐在寫有自己名字的席上,宴是群臣之宴,席位眾多,按照官職大小排起來,觀言的席位不高不低,剛好在中間偏後的位置,不過他還真沒有想到臨席之人竟是一位極為美麗的女子,女子姍姍來遲,她來的時候其他官員大多都已經入了席,由於她的席位在觀言之前,因而方才觀言找到自己的位置之後便沒有再多加留意,現在一見微微吃驚,下意識去看她的名牌,卻已是來不及,她似是嫌名牌礙眼似的將之取下,剛好擺在觀言看不見的坐席另一邊。
幸而楚王還沒到,女子對這點顯然有十足的把握,不過她仍然左右看了一眼,在看見觀言的時候顯然是覺得他麵生,隨即便瞄了一眼觀言席上的名牌。
“原來就是你啊,明明上任了卻膽小如鼠不敢接近神仕府的人。”女子的聲音相當清脆悅耳,但語氣卻絕對談不上和善,甚至還帶了幾分輕蔑的味道。
觀言聞言一怔,麵對女子那張美得幾乎帶著幾分攻擊性的臉龐,好脾氣地道,“在下觀言,初任神仕一職,不知姑娘此話何意?”
“我說話向來直來直往,難道你聽不懂裏麵字詞的含意?”女子不悅地道。
觀言並不明白女子對他的敵意從何而來,他們明明素不相識,可聽起來,她恐怕是對自己上任後卻從未出現在神仕府一事而有所不滿,但另一方麵,觀言也不了解為何她會說他不敢接近神仕府,想了想,便又道,“抱歉,若我說錯話還請姑娘見諒,但‘膽小如鼠’這一說,指的究竟是什麽方麵?”
他這麽問反倒讓那女子更為不屑,以為他是裝出來的,嘖嘖地道,“身為現任神仕,總不可能沒聽說過神仕府的怪事吧?”
觀言還真沒聽說過,聽女子這麽一說不禁一愣,剛想問“是何怪事”,話還沒問出口,卻有一名宮女朝他的方向走了過來,對他道,“觀大人,大公主請您前去一敘。”
乍一聽到“大公主”,觀言冷不丁就嚇一跳,腦海中瞬間冒出祀林苑前“擅闖者,死”那四個血淋淋的大字來,明明已有近三年沒有動靜的大公主,不知為何卻在此時找上他。
宮女見觀言沒反應,便又催促一遍道,“觀大人,大公主邀您前去。”
觀言猛地回過神來,不由道,“可是,陛下很快就要來了,是否能等宴席之後……”
他話音未落,宮女便又道,“大公主早知觀大人在此,因而特意跟陛下打過招呼了,說她有事要找觀大人。”
話說到這個份上,觀言壓根無法再推辭,但對於祀林苑和大公主,他一想到就會不寒而栗,不僅是因為兩年多年參雷那件事,還有應皇天曾在祀林苑受傷之事,更有他自己也被軟禁其中,總之,那個陰森森的地方,觀言一點也不想再一次踏足進入。
隻是這件事卻由不得他,這時,觀言隻能硬著頭皮道,“知道了,我這就隨你前往祀林苑。”
宮女轉身走在前,觀言離席之前本想再跟那名女子打個招呼,卻見早已有其他人紛紛圍了上來,觀言見狀,隻好帶著疑惑離開,要不是祀林苑和大公主帶給他的壓力太大,恐怕一路上他還會繼續在意女子所言“神仕府的怪事”一說,但現在他滿腦子都在擔心大公主找他的目的,比起神仕府的怪事來,祀林苑更令他覺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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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言的離開自是沒人會在意,包括那名看輕他的女子,女子繼續跟他人攀談,她是在座唯一的女官,比起中原來,楚國重男輕女的程度本就要輕很多,但縱然是周國,也出過像衛靈霊這樣的女大宗伯,而在楚宮中,身為女子大多會成為女巫或宮女的管事,但這些官位不會在群臣之列,既然能入群臣之列,那便證明該女子在宮中的地位至少不低,再加上她的相貌絕佳,自然就極受歡迎,這時與她攀談的人當中,不乏有想要追求她跟她結交的年輕官員,當然也不會少了那些有事沒事就為自己兒子物色兒媳的老官員們,但也正是因為她如此吃香,於是她挑剔的程度也不低,大多數男子她都不看在眼裏,不過這並不妨礙年輕男子們如潮的熱情,對於美麗的女子,他們從不吝於表達對她的愛意,即便是被對方冷臉相待,那也是值得的。
女子雖是挑剔,但對這樣的場合卻是得心應手,世上的男人仿佛都圍著她轉,她的感覺自然是極好的,臉上也泛起了愈發動人的光彩,便在此時,一個從未聽過的低沉男聲傳入耳中,雖然隻有短短三個字,語調也平板得過分,卻因為極好聽而讓她印象深刻。
“觀言呢?”
“奴婢不知。”回答男子的是一名宮女,女子沒忍住就轉過臉來,便見到了她有生以來見過的最令她動心的一張臉。
隻一眼,女子便再難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