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樓夜話(二)
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蓄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
深得不著邊際的庭院裏,應皇天將那娃兒安置在他對麵的一張特製且寬大的搖籃床裏,一旁已燃起燭燈,幽幽的燭火倏隱倏現,不時照亮庭院裏各自藏匿的大小暗影,有些能依稀看清輪廓,有些卻連輪廓在哪裏都分辨不出來。
庭院裏安靜得嚇人,一丁點的風吹草動就能清晰入耳,就好像所有活物都屏住了呼吸一樣,大家都在靜等,竹製的搖籃床兀自搖晃,竟然也沒有一點動靜,這使得香蘭經過庭院,腳步盡量放輕,卻仍然成為了眾所矚目的焦點,黑夜中驀然見到無數雙眼睛瞪過來,驚嚇是談不上,但心裏依然免不了“咯噔”一下,她不由幹笑兩聲說,“抱歉抱歉,打擾大家的雅興,你們繼續……繼續……”
那娃兒見到香蘭,隔著搖籃拍手叫了起來,“央、央、蘭……”
香蘭開心地跟他打招呼,之後,便在眾目睽睽下慢吞吞挪動腳步,挪動了一小步之後,她忍不住再悄悄轉頭看向庭院的方向,那些目光仍在,香蘭尷尬地笑笑,再次抬起自己的腳。
應皇天忽地道,“你不要再裝模作樣了,想聽的話就坐下來。”
他話音才落,下一刻香蘭就已一屁股在廊邊的台階上坐下,雙手捧著腮幫子,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看起來她早已窺伺一旁多時,應皇天這句話,顯然讓她遂了願。
靜寂再度覆上庭院,一點一點蔓延,一直到空氣都快要凝固,應皇天才終於開口:
“第一個故事,我們就來說說千年前那場聳人聽聞也耳熟能詳的大戰吧……”他的語調幾乎沒什麽起伏,但不知為何,從他的口中緩緩道來,總有一種話中有話的感覺,即便是他說的興許真的隻不過是字麵上的意思,可那種感覺仍然揮之不去,他接著又道,“那場被人們稱為‘逐鹿之戰’的千年大戰……”
應皇天很難得有興致來講故事,而且這本是他講給娃兒聽的睡前故事,不知不覺間卻成了這種規模,香蘭熟讀指南,本以為講故事的重任會落在自己頭上,哪裏知道公子居然準備親自講,但他想必也知道一個年僅一歲半的孩子其實壓根就聽不懂,因此香蘭才會好奇他要說的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故事,不過以現在的情形看來,恐怕不止是她想聽了。
逐鹿之戰的確耳熟能詳,說的是一千多年前黃帝與蚩尤在人間爆發的一場驚天動地的激戰,其中涉及了各種神魔鬼怪,最終以蚩尤被黃帝擒殺而告終,當黃帝戰勝蚩尤之後,便合鬼神於泰山之上,駕象車而六蛟龍,畢方並錆,蚩尤居前,風伯進掃,雨師灑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後,騰蛇伏地,鳳皇覆上,成為迄今為止駕馭神獸最多亦是最早一統神州大地的傳奇霸主。
“且不說黃帝,和參與逐鹿之戰的應龍、風伯、雨師和女魃等眾所周知的神、獸們,我們且說一說其他在黃帝麾下的將領們……”應皇天支著顎,慢條斯理地淡淡而談,“也有一說,是各種以獸為圖騰的氏族們……”他說著,便將之一一報出,“熊、羆、狼、豹、雕、鶡、貔、貙……”
他每說出一個名字,暗夜之中便會出現若有似無的響聲,那響聲聽來似有誰人在叫,但那叫聲卻似吼似鳴,有嘯有嚎,忽高忽低,時遠時近,好一陣才停歇。
應皇天並未搭理它們,等聲音逐漸靜止才繼續言道,“熊、羆,皆是熊一類,力大無窮,狼,是生性堅韌之物,豹,有著絕頂驚人的速度,雕,它們的目力無人能匹敵,鶡,驍勇善鬥,貔,有人也稱之為貅,或貔貅,是天生的戰將,至於貙,是貙虎,與貔一樣,心性卻比貔更加凶猛,事實上在所有的氏族當中,唯有貔一族天性平和,雖然它們天賦異稟,個個生得威蕤不凡,勇不可擋,可偏偏它們不嗜殺,也談不上有多喜歡戰爭,相較之下,它們更喜歡用自己的力量做一些能夠幫助人類的平凡小事,可在此之前,它們並未意識到這一點,大多數貔一族,皆是為戰爭而生,若是生來就在戰場上,它們是沒有機會產生比較意識的,是以它們依然有著傑出的戰魂,和無與倫比的雷霆之力,跟其他氏族一起齊心協力幫助黃帝對抗蚩尤之軍。”
說到這裏,應皇天話鋒一轉,又道,“但我想,你們都不會忘記還有一支氏族,亦出現在這場大戰之中——”
他話音未落,已是喧囂起伏,好在天鎖重樓地處偏僻,否則這樣的聲音在黑夜之中冒出來,恐怕會嚇壞宮中的人們。
“不錯,是雷獸夔一族,八十麵夔皮鼓,使得當時夔一族全族盡滅。”應皇天的語調仍是平淡無奇,卻已吐字如冰。
一時間沉默凝結成冰塊,沒有聲音再度響起,應皇天亦久久未語,直到搖籃床裏的娃兒察覺到氣氛詭異,伸出小手來,四周圍的氣氛才忽地又鬆懈下來,應皇天將那隻小手握在手裏輕搖一陣,便又道,“至於蚩尤,傳說甚多,不下黃帝。”
香蘭聽到這裏,情不自禁點點頭,據說蚩尤有兄弟八十一人,也有七十二氏族之說,蚩尤部族個個獸身人語,有八隻足,三頭六臂,銅頭鐵額,刀槍不入,食沙石子,吞雲吐霧,同時善於製造兵器,部族族人生性善戰,勇猛彪悍,不死不休,曾大勝炎帝,才有了之後的逐鹿之戰,以至於黃帝不得不請出天神助其破之,最終,蚩尤被黃帝所殺,被斬首於冀州之野,首級化為血楓林。蚩尤沒後,天下複擾亂,黃帝遂畫蚩尤形象以威天下,尊蚩尤為“兵主”,天下鹹謂蚩尤不死,八方萬邦皆為弭服。因蚩尤在戰爭中顯示的威力,後人對於蚩尤,尊之者以為戰神,斥之者以為禍首。
“基於傳說,且不論蚩尤究竟生得如何,必定勇猛無敵,連同他的部族,這一點,從炎帝大敗、黃帝要借用如此雄厚的兵力和助力才能將之擒殺便可見一斑。”應皇天接著又道,“現在的我們,對於蚩尤,幾乎隻聞其名,不知其樣貌,恐怕也隻有傳說中蓄水的應龍,和縱大風雨的風伯雨師才知曉蚩尤真正的模樣,至於黃帝為何要命畫師將蚩尤的畫像畫出來,恐怕也並非為了威懾天下那麽單純,理由很簡單,殺死蚩尤的便是黃帝自己,蚩尤縱然再天下無敵,也已敗於黃帝之手,對於敗軍之將,黃帝自己將之拿出來威懾天下,豈不令人心生疑竇?反倒是他戰勝蚩尤之後,命畢方並錆,蚩尤居前,風伯進掃,雨師灑道才是符合黃帝的作風,自古皆以勝者為王,從無言敗者之勇的做法。”
“說得有道理。”香蘭不由扺掌道,但隨即一怔,脫口而出問道,“等一下,那蚩尤不是死了嗎?如何居前?”
應皇天淡淡瞥她一眼,便道,“是以黃帝為蚩尤作畫,或是合鬼神於泰山之上,大致毫無根據,不過若要解釋,也很簡單,蚩尤雖死,其部族未亡,乃至被黃帝收服,便有畢方並錆,蚩尤居前,風伯進掃,雨師灑道之說了。”說著,他又補充了一句道,“但這樣一來,蚩尤非人的可能性便更高,否則,人無神力,又如何與風伯雨師齊首並進呢?”
“對哦!那到底蚩尤是人是獸?”香蘭立刻問。
“我不是說了,蚩尤究竟生得如何,隻有應龍和風伯雨師才會知曉了。”應皇天回答道。
香蘭不禁有些失望,隻因這些都是傳說中的天神,本就是神秘莫測呼風喚雨的角色,又如何可能問得到?
“不過,對於應龍和風伯的交戰,我倒也略知一二。”應皇天又道。
他這一句落下,四周便再度陷入寂靜,似是都在巴巴等著他開口。
“據我所知,應龍和風伯一交戰,必然是天昏地暗,試想一者縱風,一者傾水,皆有翻天覆地之能,在大風和洪水麵前,人力又能戰勝幾分?但若再細想,兩者不分軒輊,若真的戰至最後,哪裏還有黃帝擒殺蚩尤一說?恐怕兩邊都要全軍覆沒,即便是黃帝請來女魃,最多能阻雨,豈能阻擋大風?更遑論之前應龍所蓄之水了,是以在我看來,兩者必定出於某種緣故,或是有突發事件終止了這場大戰。”
經他如此一分析,傳說中的破綻近乎百出,香蘭越聽越有道理,不禁連連點頭,庭園四周,也響起紛雜的聲音,一時動蕩不定。
恐怕大家都在問:那會是什麽突發事件呢?
偏偏應皇天不願說下去了,隻因搖籃裏的娃兒已然安睡。
“噓——”
他垂眸看向那娃兒,眼神中溢出前所未有的溫柔神情,並將食指置於微彎的唇上,唇角的弧度隻讓人覺得牙癢癢的,便聽他輕言道,“他睡著了,大家散了吧。”
因他這一句話,四周圍一時噤聲,卻也如鯁在喉,又不敢言聲。
應皇天哪裏會管那麽許多,他說停就停,在一片寂靜之中,隻餘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聽來悠遊自在,至於那熟睡的娃兒,已在香蘭的懷中。
香蘭不由瞪著睡得正香卻事不關己的娃兒半晌,最終無奈將娃兒抱進小樓之中。
庭院裏,依然暗影躁動,過了好一陣,才覺夜闌人靜,月朗風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