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夢之澤(四)
觀言拿出自己身上的那支發簪,與手中的琉璃珠細細對比,果然見這兩顆琉璃珠如出一轍,可是裏麵所現出的顏色和光澤卻似是剛好相反,妍華夫人見了卻道,“妹妹跟我提起過,這兩顆琉璃珠本是一對,你看,兩顆放在一起,像不像眼睛?”
她這麽一說,觀言才意會過來,不由地道,“原來是眼睛,難怪看起來如此對稱……”他說著又問,“請問夫人,這有什麽來曆嗎?”
妍華夫人微微一笑便道,“這樣的琉璃珠俗稱‘蜻蜓眼’,並非天然生成,而是經過加工製作,由於稱為‘眼’,於是那些製作琉璃器的手工藝人總會特意打造出一對來,我記得妹妹跟我提起過這顆琉璃珠的來曆,她說這本是雍州獻給周國的貢品,陛下那時還未登基,隨先王入鎬京進貢,這對蜻蜓眼是陛下打賭所得,他將其中一顆贈送給了一名女子,另一顆便自己珍藏,在很偶然的情形下,被我妹妹發現,其實琉璃珠已不怎麽稀奇,可被那樣收藏反而令我妹妹感到好奇,便問陛下究竟是何緣故,這時距離陛下登基早已過去了數年,陛下見到後隻是長長一歎,隨後便也不加隱瞞,告知我妹妹曾將另一顆送給一名女子的事,同時將剩下的這顆交由我妹妹,請她替他保管。”
觀言聽罷,望著手中的發簪低低地道,“這麽說來,這支發簪原來是跟陛下有關之物。”
妍華夫人也頗為好奇地問道,“如果真的是當初那顆琉璃珠,那麽距離現今也有將近二十年,它是怎麽到你手中的?”
“這……說來話長……”觀言說著將發簪的來曆告知妍華夫人,又道,“不知夫人可否幫觀言一個忙,將此簪交給陛下,若果真如夫人所言,那麽沼澤地上出現的那名女子,恐怕是因為想見陛下才會來到楚地,並流連不去的。”
妍華夫人對雲夢一地的怪事雖也略有耳聞,卻未料會扯出這樣一段舊事來,此時細細思索片刻,便道,“也好,由我前去見陛下,應該比較妥當,那這支發簪,你就先交予我吧。”
觀言點點頭,便道,“若有什麽消息,請夫人盡快通知我。”
“嗯,好。”
——
“……這麽說來,你要找的人其實就是楚王了。”應皇天似是對這個答案並不感到意外,又或是並不會吃驚,而且他對先前的“棄婦”之說也已拋之腦後,本來他所專注的就並非是這些情情愛愛,不過觀言著實不知道他又在專注於什麽了,隻見他蹲在庭園裏用一根細長的銅棒正搗鼓一團泥,一麵搗騰一麵往裏麵澆好多水,使這一塊土地變得泥濘不堪,觀言不由好奇地問,“應公子,你這是要種什麽東西嗎?”
應皇天徑自搖頭,也不說明,使勁搗鼓幾下之後,就將銅棒插在正中央,起來拍拍手道,“我在養澤。”
“澤?”觀言一怔,重複著道。
“對啊,那塊沼澤會移動,你不覺得很有趣嗎?”應皇天走到池塘邊,彎腰洗了洗手,再用手帕仔細擦幹淨,然後麵對觀言,一雙黑漆漆的眼睛裏充滿愉悅地說,“所以,我也要養一塊會移動的澤。”
“啊,這也能養?”觀言吃驚地道。
應皇天神秘地笑笑道,“不試過怎麽知道?”
觀言不知道是真是假,半信半疑地看一眼那塊小小的混合著水和泥的土地,而那根銅棒正楞楞地插在那兒,並沒有下沉的跡象。
“剛開始養哪有那麽快。”應皇天一見他的表情便知他心底的疑惑,說著又道,“你今天來,不止是為告訴我這一件事的吧?”
經他一提醒,觀言才想起來道,“陛下下令要在沼澤畔為雲姬舉行招魂複魄之禮,他要親自前去祭奠。”他說著補充道,“雲姬,便是女子的名字。”
應皇天漫不經心地聽著,觀言又道,“陛下是在鎬京與那名女子相識的,那時陛下並未登基,也無娶親,雲姬是鎬京有名的歌姬,陛下回到楚國後特地打造了一支發簪派人帶過去,豈料短短三月間,雲姬就已被周國一位侯王納為侍妾,兩人從此斷了聯係……”他將妍華夫人告知他的往事說與應皇天聽,“陛下一直對雲姬姑娘念念不忘,才會將另外一顆琉璃珠珍藏起來,而且陛下曾一度以為發簪自那時起就已失落,沒想到其實雲姬早已收到,並且一直將之帶在身上,隻是因身份立場的緣故從不提起,陛下也一直誤會至今,直到現在重新見到發簪,卻又同時得知雲姬姑娘的死訊,才知天人永隔。”說罷觀言不由地道,“你說陛下是不是很癡情?”
“唔嗯……”應皇天含糊地答道。
他答的如此敷衍,觀言雖不意外,卻仍然有些沮喪,不由摸摸鼻子道,“應公子,你對感情之事,難道當真一點興趣都沒有?”
應皇天漫不經心地道,“你有興趣卻不行動,與我有何差別?”
觀言見話題又轉到自己身上,不禁想到應皇天給他的那支發簪,他仍在送與不送之間猶豫不決,說起來,的確沒什麽差別,可是說話間,觀言仍不肯承認,隻是訥訥地道,“也許是應公子還沒有遇上那人罷了。”
應皇天似已不願再討論下去,便問他道,“準備什麽時候舉行招魂複魄之禮?”
“明日。”觀言回答,隨即他補充一句道,“因為今晚,陛下想去一見雲姬姑娘。”
——
是夜,子時時分,楚王微服來到雲夢,他似是並不想聲張,因此隻帶了觀言一個人。
這是楚王第一次在非狩獵季節時來到此地,印象中,每次來到這裏狩獵,雲夢給他的感覺總是一派大氣恢宏,景致無雙,隻因野火四起,如雲霓滿布,兕虎之嗥,如雷霆轟鳴,除了真正的戰場可睥睨之外,雲夢之地一樣讓人熱血沸騰,心潮澎湃,可他從不曾,在此地感受到如此柔情。
那片沼澤看似無聲無息,柔軟卻又擁有吞噬任何事物的恐怖之力,水窪和薄薄的綠沼錯落分布,讓人難以分辨這其中深淺,它的邊界線慢慢擴大,似是已經在吞噬周邊的原野,又或者仍然在持續移動,除此之外,那上麵女子窈窕的身影,和幽怨的笛聲,皆讓楚王神魂不依。
“雲姬……果真是你……”他如夢如幻,癡癡地看著輕舞曼妙的身影,喃喃地道。
“陛下,請節哀。”觀言在一旁低低地道。
楚王依然恍若未覺。
一曲畢,女子驀然消失。
楚王一驚,情不自禁向前幾步,並伸出手去,口中輕喚,“雲姬……”
“危險陛下——”
觀言沒想到楚王如此不顧性命,竟已一步踏入泥沼之中。
沼澤渾不著力,楚王又像是失了魂,直直盯著方才雲姬消失之所,似是對自身的處境毫無察覺,觀言拚命拉住楚王,重量使得兩人一同慢慢下陷。
觀言驚慌失措,夜半時分雲夢又空無一人,他不禁拚命喊道,“陛下!陛下!”
此情此景,落入不遠處的樹叢之後,一人銳利冷淡的雙眼裏。
驀然,自他身後傳來悠閑的腳步聲,和一聲漫不經心的低語,“呀,我好像走錯地方了,一不留神,你就被我發現了,你說是不是呢,追虹人?”
被他喚為“追虹人”的男子猛然一驚,回過頭來。
就見一名少年公子在月光下謔笑而立,他一身錦衣如雪,襯得那雙眼睛愈發漆黑沈靜,波瀾不興。
“你是誰?”男子盯著他問。
少年公子一派恬淡地道,“你不要誤會,我隻不過是想請你去我的重樓之中做客,如此而已。”
“為何要請我?”
少年公子勾起唇角,慢慢地道,“隻因你是周國聲名大震的君卿斂,君公子。”
他話音一落,男子不由愣住。
——
那頭,觀言聲嘶力竭,卻仍喚不醒楚王半分,就見楚王整個人漸漸沒入泥沼裏,當他完全沉沒進去時,便隻剩下泥沼兀自“汩汩”不斷冒著氣泡,觀言還剩下半截身子露在外麵,但他很清楚接下來便要輪到自己,但他仍然死死地抓住楚王的手不肯放鬆,下沉的速度也因此而加快,就在一股絕望慢慢自他心中升起之時,忽然,天空之中有一物張開雙翅,遮住了月光,頓時天色漆黑,觀言卻沒由來感到一陣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