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雁之好(九)
重樓裏,摯紅和應皇天正在對弈。
摯紅從未料到“紙上談兵”之約能那麽快便來到,但今時今日對他而言顯然不是最好的對戰時機,可當他來到重樓之時應皇天就已擺開了棋局,似是早知他會來此,是以摯紅隻能先應了主人之邀。
摯紅本是好勝之人,如今雖是心有旁騖,卻也不願因此輕易認敗,再者,對應皇天而言,這樣做反而顯得太過敷衍,他作為客人,總不能失了最基本的誠意和禮數,隻是,從未時開始一直到酉時,已整整過去三個時辰,一局棋雖仍未結束,摯紅的心卻已越顯焦急。
這麽多年下來,他的大哥毋康從未獨自一人離開過不眠宮,還在外麵待那麽久,萬一中途病痛發作起來,那又該如何是好,可若他所料不錯,藏寶圖正是眼前之人的傑作,來之前他還隻是猜測,來之後便能肯定此事與他有關,如若不然,他又怎知自己會上門拜訪,並且早早設下棋局等著他?
而據他所知的應皇天,雖然總是隨心所欲率性而為,但應不會拿人的性命開玩笑,可饒是如此,摯紅的擔憂仍然愈發強烈起來,執在手中的棋子遲遲未下,顯然心思早已不在棋盤之上。
應皇天見狀,忽地出聲喚道,“香蘭。”
“香蘭在。”
“將棋盤原封不動撤下。”
摯紅驀地回過神來,歉然道,“抱歉,是我走神。”
“二公子似是有心事。”應皇天隨意將棋子扔進棋盒裏,望著他淡淡道。
摯紅聞言注視他回答道,“我的心事,恐怕不說,你也應該知曉。”
“哦?何以見得?”
“除了我之外,難道今日還有與你約了下棋的人要來?”摯紅反問。
應皇天似笑非笑地道,“二公子既是心知肚明,又為何仍要與我對弈?”
若是常人,在摯紅的立場,聽到他這話恐怕要被氣得吐血,隻因明明是他用下棋擋下了來人所有的問題,偏要在人家陪他下了三個時辰之後才來上這樣一句,豈不是讓人氣的慌,可摯紅卻不會那麽容易就被他氣到,隻因他早知在麵對這個人的時候,必須要有海納百川的容人之量才能與他若無其事地交談,而這在他,要做到並不難,是以麵對這樣的反問,摯紅雲淡風輕地道,“難得你有興致,不奉陪豈非掃興,隻不過我確實有事在身,眼看天色將暗,是以一時走神而已。”
“能陪我下三個時辰才開始走神,可見二公子的定力不凡。”應皇天偏就喜歡說些無關痛癢的話,讓人家著急,好像還想繼續考驗對方的定力似的,而摯紅,也並未由著他帶著話再胡亂轉圈,反而就著這句將事情一語挑明道,“事關大哥毋康的下落,若是能有線索,要我再奉陪三天三夜也是無妨。”
應皇天聞言便道,“原來是大公子的下落。”
摯紅緊緊盯著他,道,“數天前,滿庭芳園裏的紫荊花盛開之際,我曾與大哥打賭,隻因別院裏的女賓人手一份藏寶圖,而藏寶圖的第一個線索便指向了不眠宮,我與父王一樣,不希望看到大哥因他自身身體的緣故放棄成親,是以我賭女賓之中有一位姑娘能闖入不眠宮,若是如此,大哥便要一探藏寶圖圖中之謎,我的本意是希望他能與那位姑娘多多相處,況且藏寶圖出自宮中,謎底也應在宮中才是,豈料今日大哥失蹤,王宮內外遍尋不著,現酉時將過,倦鳥歸巢,大哥自小體弱多病,從未在外留宿,但起因卻是在我,若我不跟大哥打賭,便也不會出現今日之事了。”
此時燭燈早已燃起,照得摯紅眸色沉沉,透著壓迫人的光芒,應皇天迎視如此目光,卻似是望著清風明月,波瀾不驚,“你們的賭局倒是有趣,不如讓我也插一足,如何?”
“你要如何插足?”
“這嘛……”應皇天漆黑的眼底幽光層層疊疊,不熄不滅,他頓了頓,才道,“賭你今天來此的用意。”
摯紅深深注視他,想看進他的眼底,卻始終看不出究竟,“我的用意,難道不是因為擔心大哥的身體和安危?”
“不完全是。”應皇天卻極為肯定地道。
“哦。”摯紅看著他。
“百濮之中,以鳳濮為最尊,鳳濮位於江水最北,統領整個百濮,從它所處的地理位置看來,是北上的絕佳通道,而且若能與鳳濮族之人結親,那麽百濮俯首楚國,便非難事。”應皇天悠悠地道。
摯紅點頭道,“確是如此。”
“而且據我所知,早在十多年前,舅舅便與鳳濮的鳳堯王定下兩國結親的締約。”
摯紅再度點頭,卻道,“但鳳濮早在十二年前便被厲王滅族,族內據傳無一人生還,百濮因此折損半數,父王出兵救援,卻遠水救不了近火。”
應皇天看著他,輕啟唇,慢悠悠吐出幾個字來,道,“你也說了,是‘據傳’。”
摯紅沉默片刻,才道,“你既然已知曉,那便不用我再說。”
應皇天偏道,“你不說,我又如何算是真正知曉?”
摯紅深眸凝視他半晌,便道,“風子若,鳳濮滅族之後便改鳳為風,隱姓埋名,被父王救回丹陽,但卻因那時厲王派人追查之故,便命人將她秘密送去夷濮,讓夷濮首領代為撫養。”
應皇天聽罷,喃喃地道,“……果然如此。”他說著忽然注視摯紅,了然的神情之中隱約帶著一絲意外之色,道,“你將此事調查得如此清楚,便是為了能夠得到百濮的助力,但為何你忽然改變主意,將她讓給你大哥?”
摯紅聞言,自嘲一笑,低低地道,“原來,你當我是如此寡情絕義之人,可他畢竟是我大哥……”說著,他抬眸淡淡地道,“我既然調查得如此清楚,又怎會不知道風子若的心意?你那幅圖,不也是如此用意?”
應皇天不接他這句,隻道,“你說,這場賭局,到底……算是我輸還是我贏呢?”
摯紅不響,隻是一味盯著他不放。
他不是第一天認識應皇天,但這個人從來都帶給他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不僅僅是因為他想得深,看得遠,還有他的善謀,和巧布機簧的手段,更有如影隨形的鬼神傳言相伴,對於這樣一個人,他早已失去了任何想要拉攏他的優勢,而且這人如此驕傲,應該不會對任何勢力低頭,同時還有更為重要的一點……摯紅不再深想,此時此刻,他仍然有幾分慶幸,因為好在,他們並非完全敵對。
“算你贏。”既然已說到這一步,摯紅便麵對他坦言,“隻因你的藏寶圖,阻止了我想留給自己最後的餘地。”
應皇天靜靜看著他,不響。
摯紅緩緩起身,道,“天色已晚,我要離開了。”
應皇天坐著未動,隻道,“不送。”
摯紅踱步到門前,在伸手打開門之前,他忽地停下腳步,回過頭,垂眸道,“其實,你這麽做,我很感激。”說著,他才再看應皇天,道,“我隻有一個要求,那就是希望大哥他能平安無事。”
“你放心。”應皇天隻給了他短短的三個字。
有他這三個字,摯紅便不再逗留,默然步出天鎖重樓。
——
子若七歲之時便親眼見到了戰火無情、延燒萬裏的慘烈景象,在那幅光景之中,人的性命是如此微不足道,死亡的陰影是如此巨大恐怖,將那時的子若震得口不能言,目不能視,她一睜開眼,仿佛就能看見鮮血橫流、血肉支離的可怖畫麵,她不能開口,是早已被驚嚇到發不出任何聲音,除此之外,她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和她往昔美好的一切,就在整日整夜的惶恐之中,她被帶到了一處似有鳥語花香的美妙境界,那裏逐漸讓她感受到陽光明媚,盎然生機,也讓她的不安和恐懼慢慢減少,可縱是如此,她依然看不見,也無法開口說話。
大夫來來去去,歎息聲從未減少過,子若一開始還不明白,後來總算意識到原來他們的歎息都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因她仍陷在悲慟中,不想看,也放棄開口說話,再後來她也習慣了看不見又無法說話的生活,她遺世孤立,整個世間仿佛隻剩下她一人,隻要能夠遠離戰火,看不見那些恐怖的畫麵,就算一輩子這樣過也無所謂。
直到有一天,有一個聲音闖進了她那充滿黑暗又安靜的生活。
在那之前,她知道這裏搬進來了一位身份高貴的公子,因他原來的居所要修繕之故而臨時來此住一陣,但這位公子卻總是病痛纏身,一病起來就昏天暗地,整夜整夜地咳嗽,整日整日地發燒,搬來之後幾乎沒有出過房門一步,他連她都不如,壓根感受不到此處的陽光和生機,生命帶給他的仿佛隻有無盡的苦難。
子若每每聽到他的咳嗽聲,那樣撕心裂肺,那樣苦不堪言,她就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都要揪起來,她偶爾也聽到大夫和照顧他的人談論到他的病情,得知他的身體會一直被病痛折磨,說這樣的身體能活過十歲已是一件相當值得慶賀的事情,而他的年紀隻不過比自己大了一歲而已,她壓根無法想象從小開始就這樣活著的人究竟是什麽樣的心情,他會像自己一樣不時感到害怕和絕望嗎?又或是,他僅僅是這樣活著就耗費掉了他所有的力氣和精神,壓根無法思考其他的事?
子若感到好奇極了,於是她打定主意,找了他病情稍有好轉時的某一日,悄悄摸到那位公子所居住的廂房的窗沿下,抱膝靜靜坐在底下,想聽聽看那位公子究竟會是個怎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