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雁之好(五)
早已服侍他多年的墨顏對毋康的身體變化了如指掌,再加之昨日未及時拭發的緣故,是以墨顏擔心了一整晚。
“咳……不要聲張。”毋康輕蹙眉道。
“可是公子……”
“你去煎藥便是,沒必要驚動到姨母。”毋康低低地道。
“墨顏立刻去。”
墨顏把青染叫進來服侍主子更衣,自己則匆忙前去煎藥,毋康慢慢起身,在床上坐了好一會兒,才能下床。
“公子,如果實在不舒服的話就不要勉強起來了。”青染見狀不禁道。
毋康起身後亦覺得勉強,遂點頭又重新回到床上道,“好吧,我在此休息便是。”
青染不自覺蹙起眉,雖說她們的公子在這種時候最願意為下人著想,可她們卻一點也不喜歡這樣,她們巴不得公子每天都能按時下床,然後找點跟煮藥無關的事情給她們做。
但畢竟已經很習慣了,無法下床的日子,毋康便在榻上或看書或養神,不眠宮裏的人個個都能出去做大夫的好幫手,隻因毋康的病是從母親的肚子裏帶出來的,自出生起就一直如此,隻能用藥吊著,二十年下來,不眠宮裏的人分藥煮藥煎藥皆已不在話下,甚至毋康隻要有一絲微小的變化,他們臨時都已能應對。
洗漱過後,用了早飯,又喝下藥,毋康才想起昨日的事來,不由問,“那位姑娘已經醒來了嗎?”
一直擔憂忙碌的墨顏聽他問起,才“啊”的一聲道,“奴婢都忘了跟公子提起,那位姑娘昨夜一直留在藥池,通宵在算著什麽,並未休息。”
毋康聞言一愣,驀然想起那日滿庭芳園裏初見她時的模樣,不由莞爾一笑,道,“她是那樣的,不過一個通宵過去恐怕也該累了,你且去讓她去休息,就說答案我知道,但前提是等她睡醒了才會告訴她。”
“是,奴婢這就前去。”墨顏答應道。
“另外,把容城叫進來,我有事要問他。”
“是,公子。”
容城,便是不眠宮的掌衛之官,毋康找他,定是為了昨日不眠宮被那位姑娘闖入之事。
不多久,容城便來到毋康的書房,“公子。”他在門外低低地出聲喚道。
“進來吧。”
容城輕輕推開門,垂首道,“容城見過公子。”
毋康微抬眸,看了他一眼道,“你應當知曉我為何事找你。”
“容城知道,是容城失職,讓人闖入不眠宮中。”
“咳,你將此事細細道來,在她闖入藥池之前,我就已聽聞東門附近出現有人闖入的蹤跡,究竟是怎麽回事?若是同一個人,那她必然會從北門進入,為何會出現在東門?”毋康淡淡地問。
“回公子,那位姑娘的確是從北門闖入,因為我們已在北門附近的蘇鐵下找到了一雙鞋子,想必是那位姑娘的。”容城將具體的情況說明道,“一開始是屬下疏忽,北門並未加重巡守,因此當屬下察覺時已經耽誤了數個時辰,想必是在那數個時辰之間就已被她闖入,後來東門附近有響動,卻並未發現她的蹤跡,因此屬下命人四處搜索,尤其是被我們疏忽的北門,不料發現了一雙姑娘家的鞋子,那時,她已經攀上藥池的山石,並且被帶到了公子麵前。”
“她單槍匹馬在不眠宮四處走動,而且躲開巡守的侍衛,你覺得她的身手怎樣?”
容城點頭道,“依屬下之見,她能躲過如此多的巡守,反應應是相當靈敏,而且應該也比較有耐心,至於身手,她一個姑娘家居然能攀上如此高的山石,也屬不尋常。”
毋康聽後,略略思索一陣,喃喃地道,“原來如此,我知道了。”
容城見毋康神情有一絲微妙的變化,眼底似是浮上了一層薄薄的笑意,不由疑惑地問,“公子的意思是……”
“沒什麽,既然她有心,我也不必做惡人,你先下去吧。”
“是。”容城隱約明白過來,微一點頭,便退了出去。
毋康倚著柔軟舒適的靠墊,閉目養神,腦海中卻不自覺浮現出那雙光腳丫子,她在東門大鬧,卻忘了自己在北門留下的一雙鞋子,嗬,倒也十足有趣。
另一邊沐浴之後躺在床上的子若卻翻來覆去睡不著,她乍一聽墨顏說“大公子知曉答案”這件事就興奮得不得了,可偏偏對方的要求是睡醒了才願意告訴她,於是那句話反反複複出現,簡直像是蟲子似的拚命在她心尖上撓,撓得她癢癢得不得了,於是在翻滾了大約一個時辰之後,子若還是決定溜出去找大公子問答案。
她躡足推開房門,卻見有一名侍女站在門外,她微微一怔,回頭看了看房間裏的窗,嘴角便彎了起來。
雖說不眠宮很大,但憑著昨日的經驗,和她先前所在房間的位置,她很快就分辨出主客建築群的區別來,另外,在墨顏離開前子若曾故作鎮定地問過一句,“那我醒後要去哪裏見他?”
墨顏當時回答,“公子今日在房中休息,姑娘醒後便有人將姑娘帶至公子的房間。”
子若本打算一間一間尋找,卻很快發現了墨顏的身影,顯然她守著的那間房就是大公子所在的房間。
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子若眼珠子一轉,看準位置,悄悄退離,再故技重施,從窗子偷偷進入。
躡足落地,便有滿牆的書卷映入眼簾,子若驚歎之餘,也不忘記自己的目的,視線輕瞥,就見裏麵還有一間內室,她正打算進入,卻感覺到窗外清風微涼,便又輕輕將窗戶闔上。
走到門邊,子若稍稍探頭,便看見那位大公子正躺在榻上輕眠。
她視線一眨不眨,靜靜盯著他閉目的臉龐。
他的臉色並不太好,總有一抹令人憂心的蒼白縈繞不去,但他的眉宇間卻總是帶著無與倫比的堅毅,顯然與生俱來的病魔從不曾擊敗過他,而他的眼神所表現出來的,卻是將這一切都看得極淡的情感,他重生,是因他的親人,他輕死,是因死亡的陰影常伴,他雖徘徊在生死線,卻也因此活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沒想到他是睡著的,子若便將來意拋卻腦後,任何事都不比他的休息來得更重要,而看著這樣的他,子若的一顆心就又開始起起伏伏不甘示弱要表達它的存在感了。
——
毋康睜開眼睛的時候,就發現手邊多了一個圓圓的腦袋。
這顆腦袋跟之前見的並無區別,她似乎很喜歡把頭發紮得幹幹淨淨,又或者……她壓根沒洗頭?
想到這裏,毋康的眉頭就不自覺輕蹙起來。
但看她一身衣服好似換過,至少澡是已經洗過了。
毋康無意中想著,打算支起身體坐起來,卻發現他的袖口被她緊緊捏在手裏。
她這是要幹什麽?這麽想知道答案,所以怕他會溜走嗎?
“呼嚕……”
聽到聲音,毋康不由瞪大了眼睛。
她、打呼……
毋康像是看著外來物,這個人,如此毫無防備地在一名男子房間裏熟睡,又如此毫無自覺地安心打呼,這……真的是姑娘家嗎?還是上古遺物?
可是,她的睡相,看起來,好甜,好香。
毋康的眉頭因此不自覺鬆懈了幾分。
驀地,他再也忍不住咳,不由輕輕咳出了聲。
墨顏在外麵聽到動靜推開門,卻因乍見床畔的人而吃了一驚,瞪大眼睛道,“公子……”
毋康將食指置於唇上,示意她輕聲。
墨顏呆了一呆,壓低聲音道,“……公子,這,是怎麽回事?”
毋康低頭看了一眼,見方才的動靜並未將她吵醒,便道,“她估計是從窗外溜進來的,應該沒人發現她離開房間吧?”
墨顏搖搖頭,毋康又道,“你讓人帶她回房便是。”
“是,公子。”
墨顏掩上門去叫人,毋康不由伸出手輕輕推開床畔的那扇小窗,初春的陽光看起來暖意十足,雲碧天青,冰雪消融之後,嫩芽就紛紛探出腦袋,不消幾日鋪滿窗外的庭院,但風仍有些涼,可空氣卻又無比清新,他忍不住深深呼吸,好一會兒,才將窗戶再度闔上。
——
子若這一睡,就睡到了這天的傍晚,醒來時她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原先的房間,不由一驚,猛地下床推開門,門外一名侍女立刻柔聲道,“姑娘,您醒了,公子吩咐奴婢帶姑娘前去見他。”
子若回過神來,便道,“請帶路。”
越是接近大公子的房間,子若的心跳得越快,頭也垂得更低,她意識到方才自己在大公子房裏似乎睡著了,連什麽時候被帶回去的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有沒有打呼嚕或是流口水……哎,自她來到不眠宮開始,就一直在丟臉,攀個山石失足跌落,一臉灰被人嫌棄,現在還闖入那人的房間睡大覺……她雖然大大咧咧慣了,可連連在那人麵前失禮,那將來她豈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
“姑娘?”
侍女來到門口,卻見那位姑娘兀自磨磨蹭蹭,與她相差了好大一段距離,不由出聲喚道。
子若抬起頭來,已是一副慷慨就義的表情,看得侍女不禁一怔,納悶道,隻不過是去見大公子而已,又不是什麽妖魔鬼怪,有必要那麽嚴陣以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