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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生護生番外】夢枕之貘(中)

  銅鏡以鎏金嵌獅紋做底,用夔做裝飾,是一麵青銅鏡。


  除此之外,這裏的裝飾依然細致,盡管隻放置一麵銅鏡,但此處從牆壁到縫隙無一不精雕細琢卻又暗藏玄機,隱約間能看見四角落地罩角隅裝飾的螭吻金獸,藻井裏的浮雕盤龍,整層樓如同殿堂那樣巍峨高聳,這裏沒有王宮的浮華,卻獨顯詭異深重,帶著幽幽的神秘感,這在踏上這一層樓梯之前是沒有的,而當他的視線轉向窗外的時候不由又是一怔,雕飾著菱花的四扇式隔扇窗敞開著,布簾被外麵的風輕輕吹動,可窗外竟是一片黑暗!是天黑得快,還是另有奧秘?但縱然天黑得再快,從窗外望出去也不至於看不見外麵的長廊或河岸,而此時雲層密布,竟覺高處不勝寒。


  觀言沒由來覺得背後一寒,卻又好奇不已,眼睛睜得大大的,生怕看漏了什麽,此時那人已領著他慢慢走入,觀言跟隨其後,便聽那人道,“這就是那麵照妖鏡。”


  “啊!”難怪剛才觀言就覺得麵熟,還特地多看了兩眼,可此時這麵鏡子裏卻沒有任何事物的倒影,隻有一片明晃晃和霧茫茫,並沒有照進周圍的景象。


  觀言來不及問,那人就麵對鏡子喃喃自語起來。


  忽地,鏡麵開始起了一絲變化。


  觀言的注意力本來就在這麵鏡子上,此時此刻他能夠清楚地看見鏡麵上緩緩多出來的幾道紋路,漸漸地,紋路清晰起來,又慢慢地轉變成好幾條細細長長彎彎曲曲的線,一時間,也不知是這種圖案引起的錯覺還是本身的錯覺,總覺得這時的曲線看起來像極了規則的波浪,而且似乎還真的動了起來,就在這麵不大不小的鏡子裏,兀自像海水一樣一層推著另一層,拍打著,湧動著,感覺上是輕輕緩緩、悠悠然然的。


  觀言忘乎所以地盯著那麵銅鏡,他覺得這一層一層小小的浪花像是很快就要溢出這麵鏡子一樣,但每每在快要接近邊緣的時候就又退了回去,然後再度蔓延開來,不斷重複,逼真的像是一片小型的汪洋,他甚至看見汪洋裏似乎還有某種魚類的存在,它身體的顏色似乎是紅色的,隨著海浪翻湧跳躍。


  就見小魚在水裏麵翻來覆去,有一種翻江倒海的姿態,偶爾觀言能看見它長長的身體,這時又會覺得它似乎並不是一條魚,然而還沒等他再看清楚,它就又沉了下去,一時間水花肆溢,浪花掀得更高了。


  海水翻湧中,當忽然有一層浪花竟再也止不住湧出了鏡麵的時候觀言不由呆了一呆,但還沒來得及吃驚,卻在轉瞬之間聽見了身後有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


  海浪?


  驀然轉身,身後竟已成汪洋一片,方才隻顯幽暗的空間早已麵目全非,仿佛一刹那挪移了空間,眼前隻剩下驚濤駭浪,洶湧無邊。


  想回過頭去再看那麵鏡子,卻忽有“嘩”地一聲驚響,頓時巨浪滔天,方才那抹紅色越見鮮亮,在一片白茫茫之中閃著通紅耀眼的光芒,那抹赤紅在巨浪中昂頭,驀然瞥見那竟是一條巨大凶狠的赤龍,它在海水裏恣意翻覆,驚起一層又一層的巨浪,幾番起浮之中觀言終於看清楚了它的模樣,就見這條赤龍渾身布滿了荊棘似的鱗片,每一片都散發著逼人的光芒,它的頭顱生得極尖,張開的大嘴像是能瞬間吞噬掉一切,牙齒尖利,須長若蛇,在海水裏沒有一刻消停。


  “龍陵。”這時低低緩緩的一聲輕喚自觀言耳邊響起,在響徹的海水聲中竟然也能聽得清晰,這聲音竟讓眼前這條赤龍霎時間安靜了下來,它慢慢轉過頭來麵對發出聲音的人,隻見那雙眼睛如火如炬,看起來就像是會吃人一般。


  直到這時觀言才有空回頭去看一看,卻見身後本應存在的那麵銅鏡早已不知去向,換成了蒼茫一片,抬頭沒有了藻井,而是一望無際的天空,眼前已是一片霧茫茫,分辨不出究竟哪裏是天,哪裏是地,哪裏又是海。


  像是聽見了自己的名字,海裏的巨龍又動了動,惹得海水“嘩啦啦”一陣翻騰,便見它的目光轉向了那人。


  那人走上前一步,朝赤龍伸出了手。


  赤龍的頭向前移動了幾分,便慢慢靠近了那人的手。


  悠悠的,一聲長歎,宛若有什麽從千百年的過去蘇醒了,海水在霎時間咆哮起來,浪花又一次迷蒙了雙眼。


  “龍陵……見過公子……”


  一種聽在耳裏便知那絕對不是屬於人類的聲音伴著海水的“隆隆”聲像是從深深的海底傳了出來,震動著耳膜。


  隱約中,赤紅從蒼茫中逐漸消褪,卻見一人身穿赤色錦袍現身其中。


  從身處海邊那一刻起,觀言的吃驚就沒能停下來過,而此刻一身赤色錦袍之人顯然是那條龍的化身,觀言細細打量他,就見他眉弓高聳,眼窩深陷,眼眶很大,眼睛有種灼灼之感,他的前額看起來比尋常人要寬得多,耳朵卻又太小,脖頸粗壯,手臂十分強壯,這一看倒覺得有點不倫不類,而且完全談不上好看,反而有點怪異,但思及他的原形是一條巨龍便也不覺得有什麽奇怪,隻餘不可思議之感。


  “龍陵便是重樓三樓的客人。”那人對觀言介紹說。


  觀言實在沒有料想到重樓裏竟然還會藏有如此奧妙,這隻不過是三樓,那麽四樓、五樓、六樓和七樓呢?又分別住著什麽?

  “龍陵,他叫觀言,是一名巫官,將來你們也許還有打交道的可能。”


  “原來是觀大人,龍陵見過觀大人。”龍陵向觀言躬身一禮道。


  “叫我觀言就好,我還隻是一名小小的巫祝。”觀言連忙道。


  “既是應公子的朋友,就已是不一般,何來‘小小’之說。”龍陵卻道。


  “呃……”觀言看向那人,就見他臉上揚起笑容道,“觀小言,你那麽謙虛,將來怎麽做大宗伯?”


  “嚇!”觀言可從未想過要做什麽大宗伯。


  “怎麽?又嚇到你了?”那人斜睨他一眼道。


  “觀言隻希望能用學到的巫術助人,僅此而已,應公子莫要多想。”觀言連忙道。


  那人聳聳肩道,“隨你怎麽說,所謂命裏有時終須有,我的眼光自是不會錯。”


  觀言不知該如何接這句話,想了想便轉移話題問道,“應公子,龍陵是何時隨著銅鏡來到重樓的?”


  “龍陵一直居住在這裏,大約有幾百年了吧。”龍陵回答道。


  “幾百年?”觀言不敢相信地瞪大雙眼,他看了一眼跟前的人道,“這座樓,究竟是何來曆?”


  那人便答,“此樓乃幾百年前巴蜀奇人偃師所造,龍陵在樓建成之初,就已是住客之一。”


  這個傳聞觀言依稀聽過,但他要問的不是這個,可究竟是什麽,觀言一時卻又想不明白,這時龍陵忽地道,“說起年節,龍陵還未曾送禮給公子。”


  “年節是人類的節日,跟我們又有何幹呢?”那人懶懶地道。


  龍陵聽了他的話,不由地道,“公子,您現在亦是人類的一份子,難道您忘記了嗎?”


  那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自己,撇撇嘴道,“哦,看起來似乎是的。”


  觀言因他們二人奇異的對話微微一怔,隨即便聽龍陵又道,“請公子稍候片刻,龍陵立刻就將禮物取來給您。”


  話音方落,龍陵整個人就再度化為水中那抹鮮豔的赤色,它的個頭是如此之大,頓時又將這片汪洋攪得天翻地覆,隨即,就見它沉下水去,似是已深入海底而去。


  不多久,龍陵重新浮出海麵,再度化為人形出現在他們麵前,就見他手中托了一物,那物通體漆黑,泛著誘人的光澤,乍一看似乎生長著細而密的觸須,但卻不動,再仔細看去,便知原來是兩株罕見的黑珊瑚。


  “公子,此黑珊瑚是龍陵偶有一日經過南方幽幽洲時見到的,因知公子向來喜歡珍禽異獸,那裏的珊瑚蟲皆是黑色,因此形成的珊瑚骨也是黑色的,於是龍陵便將它們帶了回來,今日公子難得帶朋友前來,龍陵便以此物相贈,望公子和觀大人不棄。”


  “龍陵你真是有心。”那人在見到黑珊瑚之時眼睛早已一亮,語氣也現出幾分欣喜,接過龍陵遞過來的其中一株便道。


  觀言接過另外一株珊瑚骨,忍不住細細觀賞起來,眼前這抹黑色就像寶石一樣深深吸引人的視線,剔透晶瑩,又深邃幽遠,果然美不勝收,而印象中他每每注視一雙漆黑的眼眸時也是如此感受,不由向那人望去,就見他正眯著眼睛,笑笑地道,“禮物我收下了,多謝你。”


  “公子客氣了。”龍陵見狀,亦是微笑道。


  那人微微點頭,遂回頭對觀言道,“龍陵你也見過了,禮物也收到了,我們離開吧。”


  “啊,好。”觀言說著對龍陵道,“日後有機會,觀言再來打擾。”


  “觀大人客氣了,龍陵不送。”


  說時遲那時快,就見那人已伸出手淩空輕輕一拂,觀言忽然覺得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塊布被什麽力量向後扯去似的,海水退潮般慢慢退了下去,越退越遠也越退越小,到最後消失在了某一點上,天空的色澤逐漸變得黯淡,從蒼茫的顏色變回深黑的色澤,於是就又出現了原來的天花板和華麗的藻井,觀言這時才意識到原來他們之前一直都站在原地沒有動過,他身後依然是那麵鏡子,鏡子裏現在有了影子,可觀言仔細看時卻是一愣,因何鏡中隻照出了他一人?

  “走吧,我們下樓,下樓再說。”那人忽地道。


  觀言一時想不明白,又好像腦筋因為某種原因轉不過來,此刻,整間屋子的深重感又回來了,不複海邊的那種無垠,像極了一場幻境,他怔怔地站了好半響,低頭見到自己手中捧的那株黑珊瑚,好像在證明方才那一切並不是出自他的幻覺一樣。


  觀言無意識地跟隨那人下樓。


  恍惚之中,他視線的焦點驀然盯上了那人身上的華服,之前他並未留意過這件華服上的刺繡,可是,此時這一身深色鑲暗紋的華服之中,竟隱約浮現出了方才那抹赤紅。


  雲紋越看越似水紋,而那抹赤紅便在浪濤之中昂首掀舞,與方才在鏡中所見的情形相似非常。


  驀然間,海水從那上麵噴薄而出,蔓延在足下,他似是整個人浮在海麵上,而那水的味道聞起來……竟有幾分酒味。


  酒味越來越濃,濃到似是能看見一團白霧將他重重包圍,眼前隻覺一片霧茫茫,似陷入雲層之中,又像是踩在棉花之上。


  耳邊傳來悠悠樂聲,一時間隻覺得通體舒暢,軟綿自在,無欲無求。


  “……觀大人、觀大人!”


  忽然,天邊傳來低低的喚聲。


  “一獻……觀大人……”


  有人似是在猛地將他扯下雲層。


  “觀大人……一獻之禮……觀大人?”


  “……別、別拉我……”觀言聽見自己的聲音道。


  “一獻……觀大人……”


  一、一獻!

  觀言驀然驚醒,便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他們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神情中流露出不可置信,而其中一人、穿著巫官的衣袍——那顯然是他的同僚——此刻正端著縮酒遞到他的麵前,一臉尷尬。


  啊!

  觀言終於意識到了眼前的情況——


  他、他手拿祭器,竟然在別人的祭祖之禮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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